天生丽质这个词用在国福家的姑娘群英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国福生有二子一女,群英最小,是家里的老过儿(最小的孩子)。
“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是对大多数中国家庭亲子关系的真实写照,但凡事总是有个例外的。我们的当家人(一家之主)佘国福平时就计较个礼数规矩,家里那张瘸了一条腿的八仙桌拿两块砖垫上,哪怕吃个晚饭,一人两碗黑不稀溜的红薯粥,座次也是不能乱了的。当家人肯定要坐北朝南,儿子分长幼位东西两侧,母女俩紧挨着坐南朝北,一人拿脚稳着垫桌的砖,一人负责给全家盛饭,分工倒也算合理。
无论时节收成好坏,二两劣酒下肚,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姑娘家的,养得再好也是赔钱货!”
这个自家爹口中的“赔钱货”偏生得身材高挑,眉目如画,肤白胜雪,惹得佘家庄的女人们羡慕不已,“你说群英那丫头,六月心的太阳(最毒辣的阳光)也晒不黑!”
“有一顿没一顿的(饥一顿饱一顿),水色(脸上的光泽)还好,两腮(帮子)像抺了胭脂!”
……这不,才刚成了年,前来说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不管成不成的,上了门的总不能空着两手,少的茶食点心、日常烟酒,更有舍得的送整匹呢子布……
有眼红的也在情理之中,比如供销点(供销社在大村设个点,方便群众买卖日用百货)的老张,眼瞅着这个平日里一打洋火(火柴)、半斤兑水散装高粱曲也要赊账的家伙居然隔三差五的拿了东西来换钱,心里就泛起了酸水(酸溜溜),“嘿,赔钱的这下赚钱了!”
国福听了倒也不恼:“这长得好,没想到还跟着享福哩!”
一身崭新的呢子衣裤穿得笔挺之后,心情自然不是一般的好,连带着对群英妈的态度也好了很多,时常让二小子拿脚去稳了那两块垫桌的砖……
时光一刻也不会驻足,群英26岁了,这在佘家庄是属于大龄未婚女。全体佘家庄村民(包括群英自己)都默认为群英和空田里开豆腐作坊的张家独子已定下亲事,毕竟国福每日免费的变着花色的拌豆腐、煎豆腐、红烧豆腐作下酒菜已有些年头了。
这天,一辆从镇上开来的“雅马哈”(摩托车)惊掉了佘家庄老少的眼珠子,他们立刻把国福家的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比春节里看大戏还闹热(热闹)。当然,博眼球的还有小镇青年及肩的卷发和那条很费布料的喇叭裤……
“雅马哈”后来在佘家庄主村穿行了没几次,那张瘸了腿的八仙桌就换了,紧跟着群英出嫁了。
临出门,人们忙于感叹彩礼嫁妆的“壮观”,也就不会注意到群英妈的那几声干嚎和空田里张家独子已卧床三天,滴水未进!至于群英,火红的盖头,火红的呢子大衣,火红的皮鞋…………
再多的风光,再大的场面终敌不过柴米油盐醬醋茶的日常,遗忘是生活的选择!当群英眼角有青、额角带伤,腋下夹个小包袱,频繁走进佘家庄人视线里的时候,放勋家的小姑娘已经能一口气来十几个“打虎跳”了。
至于那随后或隔天而来的“雅马哈”,“突突”声里扬起来的一溜尘土也很快会随风散了去!一顿坐北朝南、翁婿对饮、酒足饭饱后,国福便打发群英坐上摩托车……后来,群英在佘家庄待的时间就一次次变长了。
当群英的脸再次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从门前经过时,放勋家的小姑娘拖住了她的衣襟:“姑,我教你‘打虎跳’吧,你学会了好保护自己……”
放勋妈赶紧上去捂紧了嘴:“小乖乖(宝贝),怎又说瞎话了!”
群英转过身去抹眼泪:“婶,娃是好心,不怪她……”
日头还在西天,屋里一片狼藉,喝醺了的国福拿了包袱往外扔,“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家里哪有闲粮供着你……”群英妈蜷缩在灶间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有人在邻村芦苇丛里发现群英尸身(尸体)已是三天后了,送信的去镇上吃了个闭门羹,两兄弟只好拿破凉席裹着放上平板车,在窑场的水沟边挖了个坑埋了。
因为怕沾上晦气,连家门也没过!每年七月半(中元节),群英妈在屋后墙角偷摸着烧些纸钱,再朝窑场方向唱个喏:“你在外头转哈,别进得家来,收了钱钞赶紧走啊……”
后记:那个在院前杉树上为我绑了沙袋,听着我早晚虚张声势“嘿嘿哈哈”,看着我掰赢了全村男娃手腕子眉眼脒成一条缝的我的父亲,离开我已经整整28年了。他没能送我出嫁……每到中秋,看着橱窗里那些酿造的、蒸馏的、配制的、酱香的、浓香的、清香的……我想要全买来送给他……我时常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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