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路

我记不清，那一次妈妈具体是因为什么，和父亲打架后，离家出走的了。

她和父亲吵架的频率太高，几乎少见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至于打架，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五到八天，必起战争。以至于，开始拉架的乡邻，后来都习以为常了，再无人劝解。那时候，二姐不过七八岁，我五六岁。在外面玩得最疯的时候，也会突然一颗心提吊起来，最怕的是，未到家门，远远看见一堆人在我家附近，那一定是我的父母又厮打在一块儿了。至于父母有一次，大年三十打架，父亲将我们母女四人关在门外，自己和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在门内，我却幸运地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妈妈三十岁加的时候，有一次和父亲打架后，带着几分兴奋地对我们说，她终于赢了我父亲，她把我父亲的脸抓破了。

这就是我的妈妈，现在提起仍让我脸红难堪。但二姐难以释怀的是借居别人家过年。至今提起那次，她都会非常伤心。她说，觉得那扇关闭的门是世间最沉重的门了，仿佛整整一个世界都被关上，留门外的恐惧与流浪，无路可逃。

其实妈妈那个时候也是无路可逃的。她的娘家远在百里之外，她又从小失母，三岁起寄养在她的外婆家，唯一可依靠的外婆死后，妈妈受尽了人间折磨。这形成了她性格的乖张暴戾，也给我们姐妹带来了终生的不良影响。是的，妈妈不仅在生活不如意时无路可逃，而且没有任何依靠。仅有二舅，妈妈的二哥在离我们三十里路的山脚下入赘，但在家里地位低下的二舅，自身度日艰难，也不能给妈妈什么庇护和帮助。只有在非常情况下，妈妈会寄身于二舅那里。

想来妈妈那一次已经非常伤心和绝望了吧，她终于厚着脸皮逃到二舅家去，二妗子的冷脸和讥笑，她一定无法介意了的。和现在一样，那是五月，我们这里自然风景最美的时候，我想我到死都忘不了这个。

妈妈在，家虽然寒酸，也有温暖。妈妈走后的第三天，三个娃娃，年纪最大的十岁的大姐，智力有障碍的都面带愁容，更何况两个小一些的孩子。想妈妈了，眼泪汪汪的。我们步行去找妈妈，刚出村口，便遇见父亲。舅家的方向在西南，而我们的生活范围在村东。至于父亲为什么会出现在村南，原因不言而喻了吧。父亲可能有一些生气，更多的是不忍，盘问我们时，我和姐姐们都哭了。父亲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似乎是叮嘱我们路上注意安全，就让我们去了。

路太长。妈妈曾经带我们去过二舅家，大部分时间是坐班车。那时班车极少，一个多小时一趟，而且人极多，半路上的旅客常常挤不上去，要么等下一趟，要么放弃乘车步行。有一次我就和妈妈步行过。妈妈提着给二舅家做礼品的一篮子花卷馍，走一段路给我吃一点。实在不行，妈妈就提着篮子把我背着走一截。到后来，花卷馍的影响力再也抵不过腿疼的时候，我哭了又走走了又哭几次后，表姐终于出现在路上，远远地奔跑过来接我们了。剩下的几里路，我趴在表姐的背上，超幸福。今天的路，因不可预知，表姐是不会出现的了。

大约中午十二点多的时候，我们感觉已经离舅家非常近了，就离开大路，走靠山边的小路了。小路有小路的风险，有人家养的狗，远远地就狂吠起来，着实吓人，立马就逃开绕得远远地走。还有半躺半坐在小路中间的残疾人，大都生得眼仁红烂，流着口水，半边肢体萎缩或者扭曲的，不会说话，见人经过嘴里叽里呱啦的，不比陌生的狗更少吓人，也是要逃开的。路上看见，人家都端着饭碗，吃午饭了。

走着走着，便没有了路，到了一处干涸的河岸上。种种野花开得非常自由烂漫，我们平原处有的花，这里全有，我们没有见过的，这里也有。家养的鸡放在这空旷之地，羽毛光滑漂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也不怕人。肚子是早饿了几轮，也忘了饿了。大姐赶着鸡玩，那泼辣的大公鸡返身来啄大姐，这是我们实在想不到的，慌得大姐赶紧抓了一根柴禾棍子，那鸡才悻悻走开。我们也不敢再停留，继续寻找我们正确的方向。

太阳开始往西偏，不再在端头顶，脚步越来越沉重。实在不知道是谁壮起胆子问路的，是大姐吗？大姐不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思啊。是二姐吗？二姐可是有名的羞于见人，在家时让借邻居的火柴或者盐，她都宁肯被责骂也不去的，被妈妈骂:怕人看见你的牙齿啊！是我吗？我不能够清楚地说清二舅家的具体地址啊。所求助的应该是一位上年纪的和善妇人，或者一位正在劈柴的老叟？完全记不清了。无论表达有多么含混，所幸别人总算明白了我们的目的地，并告知我们，只有三四里路的距离了。

还是找不到大路，逼仄的山间小道，留下了我们浅浅的歪歪斜斜的脚印。等终于看见二舅家的房子时，已经接近傍晚了。二舅妈惊诧又心疼，终究她也是一个母亲，急急火火地张罗着给我们做饭去了。而母亲，拉着我坐在小板凳上，给我梳头，一路上野草荆棘已经挂乱了我细弱的小辫子。母亲的眼泪滴滴落在我的头上，而我，幸福地嘿嘿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