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作者: 言定瑀 | 来源:发表于2019-07-26 10:24 被阅读256次

    文/言定瑀

    爱这个字

    在逐渐变暗

    就像暗夜般沉重和摇摆不定

    并开始侵蚀

    这一页纸

    你听

    ——雷蒙德˙卡佛

    图片版权:花瓣网

    1

    “李凡宇。我终于自由了,如你所愿。”尾巴看着眼前这个她喜欢了小半辈子的男人,伸出冰冷细长的手指,擦干嘴角的一抹血,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新娘的捧花被她从角落拾起,抖抖地攥在心口。

    握得太紧了,便该是如此的下场吧。右脚的高跟鞋也破了,鞋跟歪到了一边,却拧着腰死命地踩着、撑着。连最后一次留给他的背影,也还是东倒西歪,如此的不堪。但一步一步,依然故作坚强地走着,不要也不能,倒在他的目光中。绝不!

    “其实,你穿这种鞋子,还蛮有女人味的嘛。”从脚底蔓上心口的疼痛中,尾巴想起二十岁生日那天,在北京新天地。她第一次穿高跟鞋。来之前坐了一千多公里的火车,只为接到李凡宇一个莫名其妙崩溃大哭的电话。

    高高地举着双肩包,在过道里和一群民工挤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挣扎着冲出站台,尾巴看见李凡宇歪歪闲闲地倚在一边的柱子上,冲她挤眼睛:“嗨,只是逗逗你的,就真投奔来了?”

    他更浪了,头发长得披在肩上。微卷的大波浪、额前那抹熟悉的长刘海,在车站的灯光下,闪着青光。他老了,才21岁,就老得她几乎认不出了,但还是挪不开目光。

    “少自作多情了,没来过北京,想省个食宿费。你那个貌若天仙的女朋友呢?”她揉着已麻到失去知觉的肩膀问。

    “别提了,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要逼着我结婚。”他翘起鼻子洋洋得意地说,“天丽宫大酒楼,四十桌,明天晚上。怎么样?规格还可以吧?”

    举了一路的黑色双肩包掉到了地上,装着鼓鼓囊囊大半包的瓶装虾酱咕噜噜地滚了一地。有一瓶从中间完全碎开,切成细丁的茶干和虾淌了一地。无法收拾的狼狈。就像此刻的尾巴。

    “李凡宇,你不是人!”她瞪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该如何生气才是一个好朋友正当的样子?让他以为自己只是不满,像从前那样。

    “五雷轰顶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嫁人。没事,以后外遇,一准找你!”他的手指刮过她的鼻尖。只轻轻的一下,她的眼里已浮起星星的碎屑。

    “真给我带这个啦,太好了!北京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尾巴做的虾酱。”他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大堆。尾巴被他搂着,在车站长长的人流里,飘飘忽忽地走着。

    她留在了北京,住进李凡宇安排的四星酒店。女方家给了他一笔钱,用来报销男方这边亲友来回的路费和住宿费。

    “今晚是我的单身之夜,只有你来陪我。”那晚,李凡宇拉着尾巴,满北京地逛。

    “新娘呢?吹牛的吧?”她睨着他。北京的夜,满眼的霓虹灯映出他发暗的眼角和瘦得快要脱相的颧弓。她的心颤了一下。

    “她28了,肚子里还有一个,这两天吃什么吐什么,在家里安胎呢!”他带她钻进新天地大楼。

    “李凡宇,你真不是人!”她又瞪他。

    “声音小点,又不是我的。他爸问她到底是谁的,她死活不肯说,也不想打掉孩子。他爸一生气,就从她的手机相册里,挑上一表人才的我了。”他不在意地耸耸肩,“别客气,挑点贵的,反正我这边也没什么人,就舅舅和你肯来。这钱留着也是留着,花你身上得了。你能来,我真感动。”他指着入口处百丽专柜上一双紫色的高跟鞋,让服务员给尾巴拿双试试。服务员以为他们是一对,问他女友脚多大。

    “她穿35的,你穿多大?”他一脸坏笑也问尾巴。尾巴是36码的脚,但还是报了35码的号。那款鞋的码数虽然偏大,穿进去还是有点挤。尾巴绷着腿,一步一颠地挪到他面前。

    “好看好看,早就该这样打扮了。”他吹了声口哨,夸张地赞叹。尾巴的脸红了,偷着抹掉额角的汗珠。疼痛,对她来说已是一种习惯,可是只有李凡宇,能把这些痛楚都化为她心底的蜜。儿时,妈妈只要一喝多了,就会跑到她房间,把她从睡梦中打醒。那些巴掌像烙铁一样,从黑暗中,带着风的呼啸声,落向她的耳边。

    “起来,你这个丧门星。那么好的机会,都是你……”

    她无声地躲闪着。暗夜里,响起爸爸的话。那是他高空作业不小心被电线击中,从操作台上摔下来的前一晚说的话:“尾巴,你妈妈年轻时可漂亮了,是歌舞团的台柱子,是我让她有了你。她根本就不该结婚。爸爸害她一直都不快乐,你要替爸爸心疼妈妈。”是的,爸爸。可是尾巴的脸疼,身上也疼。活着就是要承受疼痛吗?妈妈,不要再打了。

    尾巴拉紧李凡宇的胳膊,穿着那双小一号的高跟鞋,装模作样地笑着。他们在夜色中的北京逛了一圈又一圈。

    “是不是有点挤?”在西单商场里,她背上的汗和眉心间的疼,连李凡宇都看出来了。

    “不!”她却走到他前面,麻雀似地跳了几下。身子不争气地一歪,险些撞到一个迎面走来的高个子女孩。

    “看着点啊!商场你们家的啊!”女孩不满地厉声说。

    “那么凶干嘛?又不是故意的!”李凡宇的一双浓眉也立了起来,尾巴立刻跌跌爬爬地跑过来。

    “切,撞人还有理啦!”女孩的嗓门也高了,拧着眉扫了一眼他俩,“我这是爱马仕包,撞坏了你们可赔不起!”她的身旁又走来一个大个子男人。男人也是一身的名牌西装和满身距离感的修养:“和他们扯什么,还要去挑钻戒呢!”男人仰起下巴,拉着女孩,从他们面前飘然而过。

    “憋三!”尾巴清清楚楚地听见男人嘴里甩出这两个字,像有两根刺戳在她脸上。

    “操!”李凡宇猛地挣脱尾巴拽住他的手,一个箭步追了上去,扯住男人的后衣领。女人的尖叫声、飞溅的血沫……她的眼前再次模糊一片。

    2

    尾巴第一次看见李凡宇,他就在打架。那一年,他九岁,她八岁。坐在M市第七小学操场的草坪上,尾巴远远地看着李凡宇在大堆男孩中间横冲直撞。那时候,小孩子喜欢玩一种叫斗鸡的游戏:一条腿弯曲着抬起来架在另一条腿上,双手抱着抬起的脚,单腿着地,互相之间用膝盖攻击对方。整个操场,只听见李凡宇啊啊地喊着笑着,把别的孩子撞得七零八落。远远看着他的尾巴,也开心地笑了,身上那些刚落下的青肿好像都没那么疼了。

    那个像年画里的胖娃娃一样生机勃勃的男孩也刻在了尾巴的心里。尾巴觉得李凡宇就像她内心深处渴望的另一个自己,是和她枯清、孤单的灵魂完全不同的一处鲜活的所在。

    再长大些,李凡宇不用膝盖撞人了,改成了砖头。一砖拍在不服气他的男孩的头顶,鲜血四溅。拍完了,就是被他妈妈扯着去人家家里磕头赔钱。

    他家是开窗帘店的,生意不是很好,孩子倒是生了三个,都是男孩。李凡宇是老二,也是最不听话的那个。大哥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到店里帮忙。弟弟李凡昊和尾巴从小学起,就在一个班。升入附中后,他的个子蹿得很快,很快就被挪到第三排,成了尾巴的同桌。

    李凡昊的性格和哥哥完全不同,和尾巴讲话,动不动就脸红。尾巴也很喜欢他,但这种喜欢和对他哥哥李凡宇的不一样,是一种安心的感觉,没有从心底漾出的波澜。

    因为经常身上露出伤口,其他的女同学都暗地里嘲笑尾巴,说她有个疯妈妈。李凡昊不理那些闲言碎语,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尾巴。两人经常一起结伴回家。有天下午放得早,但也是在那一天,尾巴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李凡宇。

    多年之后,尾巴也没搞清楚自己当初是不是为了接触李凡宇,才去亲近李凡昊。只记得那个下午,她和李凡昊一左一右地走到重阳路时,看见李凡宇歪在一辆黑色的自行车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阳光照着他的头发、深深圆圆的黑眼睛和眼睛里那片似有若无的,不属于少年的戏谑。她低下头,目光慌得落在他搭在自行车支架的胳臂上。接着,十四岁的她看见了——那双永远刻在她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手臂。那是她长那么大,见过的最好看的东西:饱满结实而又颀长的肌肉线条,微微浮凸的血管,泛红的皮肤和在阳光下像镀上了一层金的汗毛……

    尾巴只感到头皮发麻,口干舌燥。

    “上来,天天听我弟说你。今天心情好,带带你们俩。”他像认识尾巴很久了似的,让弟弟坐在前面的大扛上,冲尾巴歪了歪头。她昏头昏脑地坐了上去。

    “他们为什么都叫你尾巴?”路过一块正在施工的石子路时,李凡宇问她。自行车的剧烈抖动中,尾巴一只手怯怯地攥住他白色T恤的衣角:“我也不知道,我妈总这么喊我,有次被他们听见了。”她喏喏地说。

    “他们都说你妈是疯子,天天打你,还给你吃馊饭,是真的吗?”他摇头摆尾地骑着,又问。

    她不说话了,心绞成一团,难受得恨不得立即死掉。

    “以后她要是再打你,你告诉我。我吓唬她一次,保准她就不敢了。”

    她还是没有说话,唇瓣被咬得渗出血来。快到家时,尾巴远远看见三楼厨房的窗户闪过妈妈半探出的脑袋。

    “陈青玲——以后谁要再打你——记得告诉我——”李凡宇在她身后,大声对着她家三楼的窗户喊。

    那晚,妈妈真的没有出去喝酒。她的梦里一片金色的阳光,李凡宇站在阳光里,放肆地笑着。

    从那以后,李凡宇经常来接他们回家。奇迹的是,那段时间妈妈也不怎么打尾巴了,和厂里几个同事做起服装生意。尾巴把这一切都归之于认识李凡宇的结果。她如影随形地跟着李凡昊,因为这样,她才能看见自己最想看见的人。

    这种三人行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初三那年,李凡宇留级到他们班。他中考全挂红灯,没毕业,只好复读一年。老师把他安排在李凡昊后面,让弟弟帮助他。他却从不专心听课。没多久,还和体育老师吵得差点打起来,说体育老师帮一个叫刘悦的女生做单杠的时候,趁机摸她的屁股。那个刘悦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白皙的圆脸盘上一对布娃娃似的大眼睛,爱穿一身翠绿色的长裙子。连女孩子看见她,都要多看几眼。

    很快,班上就在传李凡宇每天放学后陪刘悦回家。有次语文老师点名,刚好把他俩的名字一前一后地报了出来,全班哄堂大笑,“在一起、在一起”地齐声喊起来。刘悦红着脸瞄着也正挠头坏笑的李凡宇。尾巴坐在那里,盯着头顶呼呼旋转的风扇,只觉得眼前发黑。

    那两个月,尾巴就像生活在蒸锅里。到处都是雾蒙蒙的。站在操场上,眼前出现梦中李凡宇放肆的笑容,她终于迎来了女人的初潮。血沿着大腿,一点一滴地落在草坪上。她呆呆地望着那些浑浊的深红色血珠,内心里某种令她不安的种子,也生根发芽了。得不到的,其实你一早就知道。

    “我哥真的恋爱了,班主任去我家了,刘悦她爸正在给她办转学手续。”回到教室,李凡昊懒懒地告诉她。

    刘悦很快就转学了,没多久李凡宇也不来了。尾巴中考完,听说他打群架,捅了别人一刀,被关进了看守所。

    听说他要被放出来那天,尾巴抱着自己的小猪零钱罐,和李凡昊一起蹲在他家店门口。里面是她攒的零花钱,都是卷起来的纸币,总共大概四百多块。学校门岗大爷说看守所里没什么吃的,被关在里面的人经常为抢一个馒头打架。尾巴想,李凡宇一定很饿。她要请他吃东西,不管吃什么。

    那天,尾巴一直坐在门口等李凡宇。天黑了,李凡昊拉她,她也不起来。最后,还是李凡宇的妈妈走过来关店门,她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回家,手里还捧着那个存钱罐。

    去上海前的三年,她再也没见过李凡宇。

    3

    再见面时,尾巴已在上海的一家酒楼里陪老板和客户吃饭。高中一毕业,妈妈就让她去熟人介绍的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给老总当助理。包吃住,下了班就和另外两个女孩挤在十几平米的宿舍里。钱也不多,但总算是独立了。

    李凡宇穿着服务员的制服,走进来给尾巴递毛巾。尾巴的手愣在空中,白色的热毛巾掉在地下,她也忘了拾。

    “尾巴。”他意外地看着她,一口喊出她的小名。她刚想张口,客户让李凡宇去醒酒。

    酒端上来了。另一个女服务生送来的。老板和客户你一言我一语地压尾巴喝酒。没多会,她的头就晕了。客户还意犹未尽。她借着去卫生间溜出来。在里面猛吐了一会儿,走出来到处找李凡宇,却没找到。无奈地返回包厢,却看见他已经大喇喇地坐在那里,和老板、客户一杯杯地喝起来。事后,老板不仅夸她的男朋友酒量不错,再有应酬也不怎么喊她了。

    “你把我的大好前程都断送了。”从那之后,她经常去那家饭店。坐在后厨油腻的台阶上,尾巴故作嗔怪地说。

    李凡宇也不还嘴,塞给她几片白色的药片:“第一个老板娘给我的。下次我不在,你就吃一片,一桌子喝趴了你也不醉。就这几片,关键时候再吃啊。”

    尾巴记着了,却用在了他身上。那是他们去洱海穷游。

    去之前的一天,李凡宇拢着两沓钞票来找尾巴,说他在黑市买体彩赢了两万块,要她喊朋友一起出去玩。问她想去哪里,她回答说小时候就听说云南很美。李凡宇说钱不多,只够去丽江的。她摇摇头,说去大理。他想了会儿,还是同意了。

    说好的,各自带两个人。尾巴请了宿舍的一个女孩和她男友。到了飞机场,尾巴老远就看见两个花枝招展的打工妹前凸后翘地跟在李凡宇身后。他戴着一副傻兮兮的蛤蟆墨镜,像个无赖似的对她笑,恨得她差点转身就走。

    从机场出来,又坐去大理的长途汽车。好不容易挨进古城一家小旅馆。六个人挤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套间里,两张炕似的木板床,一张快坍到地面的布沙发。尾巴的体质差,放下行李,一口东西还没吃,就跑进卫生间哇哇吐起来。李凡宇在外面敲门,她也不理。过了不知多久,四下里安静下来。她神奇地不吐了,趴在马桶上,眼泪簌簌地流了一脸。

    她不知道是几点出门的。洗了个澡,穿上路上刚买的洱海长裙,用围巾把头脸都包裹起来。古城扰攘的夜市中,尾巴像个幽灵,寂寞地穿梭着。不看人。心中有人。也不看物,物有何趣。她只看灯光。灯光是希望。一家店、一家店地数过来,又数到李凡宇的跟前。他们挤在唐朝酒吧门外的露天座位上,对着脚下古城的水沟喝啤酒、撸串。

    长得像黄小琥似的女歌手拍着话筒,也唱一首《残酷的温柔》,她酸着心和脸,走过去坐下,只喝酒。一扎一扎地喝。他拉她,她也不理,挤到旁边桌的一个非洲小哥边,拉着黑哥哥不撒手。他又拉她,她就干脆摔东西。玻璃碎裂声像儿时妈妈暗夜里迎面而来的巴掌。脆生生的绝响。

    “对不起,她喝多了。”尾巴听见李凡宇不停的道歉,就想笑。那些药片,你忘了吗?我怎么会醉?她计划好装到底,让他扶自己回去。临了还是醉了,一气酣睡到第二天中午。他们之间,依然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接了个电话,匆匆拉着他们返回上海,她都没找到机会问他药片是不是假的。半个月后,李凡宇发来条简短的短信,说他去北京了。她看着短信,心里想,一定要回复点什么,比如:

    那些药,你骗我的……

    何时回上海……

    你到底……

    指甲深深摁进手机上的字母键,每到那些省略号的部分,她就删了,重新来过。一次次地删掉。再继续写。重复再重复。直到那款砖头式的诺基亚自动关机。

    4

    李凡宇和尾巴跑出西单商场大门时,她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抱起她,钻进一辆的士。商场那个男人的名牌西服沾了好多血,李凡宇的胳膊和脸也被高个女孩抓破了。

    还好,你没吃亏,回到酒店,李凡宇如释重负地说。尾巴却又歪在门边。他这才看见已浸到她脚背上的血。又把她抱到大堂的沙发上,丝袜透过血痂牢牢地粘在她的脚趾和后脚跟上,他狠着心硬撕了下来,她咬着唇一声不吭。好不容易把丝袜脱下来,却发现两只脚的脚趾已经完全粘连成一片,像两只揉皱的鸭蹼。

    “陈青玲,你这头猪!鞋子挤,不晓得说一声啊!”李凡宇闭着眼倒抽了口气,牙跟被他咬得咯吱作响。

    她不说话,伸手去掰脚趾头。他一把打开她的手,瞪圆眼睛,屏住呼吸,一点点地帮她分开。她闻着他披散在肩头、估计几天没洗的脑油,看着他满脸抓痕,小心翼翼的样子,居然哈哈笑了起来。

    “抽风啊!”他的手一抖,她的一个脚趾还是被他撕破了一块皮。

    “你故意的吧?”她不笑了,疼得五官都挤在一处。

    第二天,她去出席他的婚礼。一个处处都让尾巴觉得怪异慌乱的婚礼。仪式进行到一半,外面暴雨如注。李凡宇的舅舅和新娘子家的一个亲戚扭打起来,从大堂打到酒楼外。更诡异的是,新郎新娘好不容易劝完架,站在门廊下送客的时候,酒店上方硕大的广告牌子轰然砸了下来,一对新人和两个女方家属都被压在了下面。大厅内外霎时乱成一团。

    尾巴挤进人群,看见广告架下露出李凡宇穿着西裤的腿和地上被雨水冲刷的一行行的血,从心到整个身体,都止不住地哆嗦着。她很想像新娘妈妈那样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冲到李凡宇面前,却只是站在原地,倚在门上。

    头顶雷声隆隆,她的脑袋也嗡嗡作响:陈青玲,你这个胆小鬼,去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杵着。一个声音帮她反击着:骂吧,你没有这个权利,你算他的什么人。

    5

    李凡宇左腿骨折,头部受了点轻伤。新娘子很惨,被砸得流产了。尾巴捧着一大束康乃馨和百合去病房看李凡宇。他的腿打了石膏,挂在牵引架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尾巴刚想说话,从洗漱间里走出来一个秀气的大男生。

    是长高了的李凡昊,比他哥哥还高,但还是那样腼腆。看见尾巴,他立刻走了过来,却不说话,只是抿着嘴帮她插花,又收拾掉旁边陪护床上的东西,让尾巴坐下。

    “你这买的是什么花?上坟吗?”李凡宇大惊小怪地问。

    “来拜拜你的,以为你死了。”尾巴恨恨地回答。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李凡昊在旁边眯着眼乐。

    那个月,尾巴经常去看李凡宇,每次也都有李凡昊陪着。李凡宇出院那天,他们在王府井吃饭。当着哥哥的面,李凡昊握住尾巴搁在餐桌边的手。尾巴缩了一下,又被李凡昊捉住,这次她没有躲。

    “该怎么谢我?一会儿你俩买单啊!”李凡宇点着尾巴的脑门,一脸欠扁的酸相。

    “不谢你,谢谢你的腿。”隔着桌子,李凡昊甜笑着踢了他一脚。

    尾巴看着对面的李凡宇,想起昨晚病房里只有他俩的时候,他拉住自己的手。尾巴的心几乎跳出嗓子。

    “凡昊要我问你,愿不愿意做他女朋友。”他说。

    “哦,你怎么说的?”尾巴小声反问,心还是在狂跳。

    “我说你们不合适。凡昊那么乖,书读得又多。你脾气那么臭,文化嘛,和我也差不多,肯定会闹他。我让他找个比你温柔大方的,他偏不干。”他夸张地叹气。尾巴看见床头柜上自己送的插花的花瓶,幻想着砸他头上的效果。

    “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凡昊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将来生一堆小孩,喊你大伯。”尾巴说完就走了。

    她成了李凡昊的女友。凡昊为她辞了合肥的工作,跟着尾巴也去上海。尾巴经常能从他嘴里听到他哥哥的消息:他和新娘家闹掰了,得了一笔钱到处游山玩水。一二年汶川地震,报名志愿者去灾区赈灾,回来后花光所有的钱买了一辆雅马哈,又一个人去西藏骑行……

    尾巴经常偷看李凡昊电脑里的照片:照片中的李凡宇晒黑了,圆圆的黑眼睛里的那抹戏谑少了,多了另外一些东西。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却莫名的心疼。

    恋爱的第七年,李凡昊升职了,工资翻了几倍,买了只卡地亚的钻戒向尾巴求婚。点头答应的那天,尾巴想,最起码婚礼上能看见他了。

    6

    她真的看见他了。在新娘的更衣室。李凡宇捧着一大束康乃馨和百合,从穿衣镜后面突然冒出来。

    “尾巴,还好吗?我也来拜拜你。”他不自然地笑笑,还是那种一如既往的,从眼睛里都溢出来的坏笑。

    “你怎么才来?凡昊还在外面……等我化好妆。刚刚……我让伴娘都出去了。其实……我是想等你。”她说得很慢,几乎快哭了。

    “我知道。”他又向她调皮地挤了挤眼,接着,表情逐渐郑重地说,“尾巴,这么多年了,我都知道。可我自在惯了,不想害了你。但是前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格尔木的高坡上,听扎西大叔给我弹马头琴。我看着头顶的月亮,你的脸……一下子就出现了……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想和你在一起。”

    “哈哈哈哈……”她看着他,把梳妆台上的首饰盒、捧花、脚下的高跟鞋、门边的垃圾桶一件件地扔到他身上:“李凡宇,你不觉得太晚了么?你为什么不一直装下去呢?我已经有了凡昊的孩子。我对你说过的,要为他生一大堆孩子,喊你大伯。”

    “对不起!”他愧疚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都是我不好……其实……那次我是故意那样气你的,我知道只有那样说,你才会接受凡昊。”

    她听完他的话,笑了起来,先是轻轻的,接着声音逐渐变大,最后把头用力撞向一旁的穿衣镜。她的嘴角和额前都磕破了,血顺着眉梢流了下来。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像抖筛子似地继续狂笑着。

    “你……疯了!”他给了她一巴掌,紧张地握住她的双肩。

    “李凡宇,从今天起,我的责任就是要让你的亲弟弟幸福。我终于自由了,如你所愿。”她推开他,从地上的一堆狼藉里拾起捧花和高跟鞋,又整理了一下婚纱的裙摆,推开门,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就走了出去。

    7

    本报讯:日前,随着离婚率只高不下的攀升,即将奔向已婚市场的都市男女也倍感压力,恐婚现象成为当下常态。上海浦东的盛辉酒家昨晚发生新娘无故砸毁化妆间的事件。为此,记者采访了新人的双方家属,据新郎说,新娘已经身怀有孕,也许是受到新郎的哥哥两日前在西藏骑行,在交通事故中意外身亡的消息刺激,才会突发产前抑郁症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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