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小小的蘑菇

文 / 小不稀

这几天的生活模式是，不吃早餐，午餐只吃两小勺，晚餐吃一大碗，到了十一点还狂找东西吃。白天睡不醒，晚上睡不着。这真是一种糟糕的状态。我如果是个小小的蘑菇，在这闷热潮湿的天气里，就该发芽了。

昨儿夜里有点儿失眠。难免想东想西。很多思想的小触角都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我恨不得立刻爬起来找纸和笔。人到中年，越发容易怀旧。我越来越深刻地发现，我分分钟都在虚度着光阴。梦中屡屡回到童年时光。光阴如水一样从梦的缝隙中溜走了。我在这夏末的夜风里感到一丝薄情的清凉。

曾有人说我圆滑，其实在某些方面，我常常会显得木讷而笨拙。这两个词，似乎不应该用在我的身上，但它们贴切地描述了我某一小段时间里的状态。这世上，到处是大愚若智和拨弄是非的人。还有一些心计很深的人，时时埋伏在你四周。聒噪，或是阴鸷。难以应付，便只能远远观望，或逃之夭夭。我上高中时，也有人说过我，是个什么事都藏在肚子里的人。可那不过是小女生（如今是小女人）的细碎的小心思。那里面没有坏心，没有心计，只有孤单，和一点点小小的自卑。

我的性格，也许源于我的童年。

我整个童年，都是在一所名叫海星的小学中度过的。我曾经以为，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优美的名字。从四岁，到十三岁，将近十年的时间，它给了我无数欢乐和美好的回忆。它是我梦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地方。四方的房子，长长的走廊，小小的假山，粗犷的大树，校门外绿油油的菜地和清澈的小溪。彼时母亲在那里任教。我们的宿舍，就在东厢房从北向南数第三间。每逢春天，从后窗能看到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美不胜收。夏天的夜晚，坐在宿舍前乘凉，我曾经见过有一条小蛇悠悠地游过，钻入花坛转瞬不见。而秋天一到，校园内的那棵大树落叶缤纷，小朋友们踩着落叶跳皮筋，哗啦，哗啦，煞是好听。寒风乍起的时候，我们站在办公室前的立柱下晒太阳。远处，亭子旁的梅花暗暗地开放，轻轻地招摇，淡淡的香气随处可闻。

小时的我，宛如一只鸡蛋，外表坚硬强悍，内心柔软脆弱（这是我的高中同学凌涵曾用来形容某位男生的比喻，却也是我童年的真实写照）。作为教师子女的我，受到了很多特殊待遇。别人已在教室里早读的时候，我还在学校简陋的食堂里吃着热乎乎的稀饭。别人还在努力认字学课文，我却已能熟练地默写生字背诵课文。别人放学回家做作业，我却在学校小乐园里玩跷跷板。别人要想有新本子必须自己掏钱买，我却一本接一本用不完。我早上多打了几个哈欠，就被允许在母亲宿舍里继续睡觉。我下课可以自由出入教师办公室。我有用不完的铅笔和永远崭新的钢笔。我被允许修改大考时因为粗心而错掉的数学题。我的课外书籍有那么大一箱子。我的作文一直被当作范文。我屡次被指定去教幼儿园的小朋友唱歌。我弹坏了学校的风琴。我把学校新买的电子琴拿回家弹奏。我胳膊上别着三道杠，排在队伍前列举队旗。无论是什么比赛，书法、作文、主持人、唱歌、舞蹈、广播操，我永远是规定名额之一。我风光无限。我是一只漂亮的骄傲的小孔雀。

可惜，世间万物都有其两面性。当我光芒四射的时候，我忘记了，我其实没有朋友。男孩子们在路上碰到我，只会对我吹一声不屑的口哨。女孩们跳皮筋跳房子，不让我参加。偶尔我急了，他们往往会嚷上一句：还不是你妈妈是老师。这时候我深深感到自己的挫败。我不能责怪任何人。因为是我的身份注定了我的待遇，而这些待遇又注定了别人的不平衡。我曾经跟一个女孩同桌多年。从小学，一直到初中。她看上去与我一样玲珑乖巧，却是个极善于心计的女孩。她明里暗里给我使了太多的绊儿，我往往是哑巴吃黄莲，却不知该如何反击。我的不合群，在某种程度上，也有她很大的原因。我隐忍、防范，却骄傲到不肯辩解。于是在别人的热闹里，我一个人寂寞着。整个童年，风光背后，我只有无限的孤单。

从此，我对有心计的女子敬而远之。从此，我认为我需要很多很多爱。我多愁善感，我爱憎分明。而事实上，只消一点点温暖温柔温情，便可将我俘虏。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我的敏感与纤弱，自卑与强悍，多面与优柔，正是童年阶段形成的。这段貌似快乐的童年其实为我的个性成长奠定了那样一层坚实的忧伤的基调。它对我的整个人生，产生了如此深远的影响。

上初中后，我和大不稀的友情发展得如此迅速而蓬勃，一方面是个性相投，另一方面，也是我缺失友情太久。我的童年，它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不可否认，它依然是纯真的，幸福的，让我刻骨铭心并深深怀念的。

多年以后，当我在一个失眠的夜里忽然想起这些如水的往事时，不禁微笑起来。身边的男子发出均匀的鼾声。这个曾经一万次让我咬牙切齿感到生活没意思的人，这一刻我突然害怕失去他。不管是始终坚固如大树的亲情，还是我不停追逐以为一直在路上的爱情，抑或是曾经缺失如今却丰盈的友情，此刻都让我感到万分珍贵。我的心里，曾经住着一只并不漂亮的小蘑菇，它生活在阴暗潮湿处，没有阳光的照拂，没有雨水的润泽，有着小小的自闭与卑微。可如今，它终于可以勇敢生长，像一把温情的小伞，为我日益强大的心灵撑起一片阴凉。

我闭上眼，想象自己就是一只小小的蘑菇，阳光透过密密的树林轻柔地抚摸着我，鸟儿在吟唱，花儿在盛放。我在这样安逸而美好的想象中，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