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公鸡打第一道鸣的时候,李老头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靠着透过窗户微曛的青光,朦胧中看见了屋子里的什物摆件。其实不用看,他早已了然于胸——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房子,从三十岁那年一直住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陌生。榉木横梁,白墙黑瓦,他熟悉这所老房子的一切,就如同熟悉自己的身体。
在这栋房子里,他等来了儿女的出生,操办过儿女的婚嫁大事,又迎来当爷爷的欣喜,后来儿子带着媳妇孙子离开这个家去了城里,到最后,他又在这里送走了老伴。如今,只有他独自一个人生活在这所老房子里。
一个人,一所房。从热闹,到寂寞。从希冀,再到平常。
年纪大了,人的觉就少了。
李老头每天起来得很早,煮上稀饭,配上萝卜干,有时是腌酸菜,慢慢咀嚼,再把白粥吸溜地喝下去,他喜欢且习惯这样的早饭。早年间的穷苦日子,让这样的习惯深植骨髓。
喂过鸡,就搬着小椅子到屋门口的老龙眼树下坐着。
天还早,风有些凉,村子里静悄悄的。他耷拉着眼皮,静静地坐在树下。有时看看天,有时看看地,有时看看路旁的人经过。
生活在村子里的人不多,人们大多出外谋生,或者带着孩子去县城里读书。偶尔有挑着水桶去浇菜园子的妇女向他打声招呼,也有不打的——很多时候,人们觉得他没有看见,或者觉得喊了他也听不见。有小孩打闹着经过,可离他也远远的。他认不清那些孩子,不清楚是谁家的娃儿,也不清楚他们叫什么名字。
似乎,这个村子他很熟悉,又越来越陌生。
隔壁家的王老太没有坐在自家的龙眼树下,平日她是坐在这棵树下的,有时跟他拉拉家常,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唯一能说上话的,就是村子里的老人。天气晴好的时候,邻近的几家老人会聚在一起闲话家常。王老太昨天说自己的腿脚越来越疼,夜里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睁眼看着窗户渐渐变白。他想,她今天没有出来,是更疼了吗?李老头想起了村头的老张,一直能吃两海碗米饭,前些日子不在了,听说村中的老罗,年轻时能走南闯北,如今已经出不了门。
李老头低着头,缓缓转动手臂,看着手臂的褶皱,再抬头看看龙眼树皮的褶皱,一样的斑驳,深刻,黑褐色,如同一道道泥沟子。风吹过的时候,树叶飒飒作响,就像在树枝上窃窃私语一样。这是热闹的,就如同儿子带孙子回来那样。不过这是暂时,风停了,人走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静静地坐了很久,看着日光一寸寸地在地上挪动,看着太阳慢慢地爬上树梢,风从微凉变得燥热。他望了一眼王老太家,她还是没有出来。他慢慢站起来,拖着椅子缓缓往家走去。
他的背,弯得如同一张弓。
李老头没有午睡,他怕睡了,晚上就更睡不着了。他在翻看村中的族谱,看看那些熟悉的名字,如今还有多少在这人世。看看又有多少新的生命,降临在这个村子。他枯瘦的手,捻着泛黄的纸,艰难地翻着。
天渐渐黑了,李老头如同往常那样,没有开灯,坐在自家檐下,静静地望着天空。
天很大,辽阔高远,云很淡,来去随风,星星很多,散落在天空的各个角落,调皮地眨着眼睛。就如同他最小的孙子那样,总爱朝他调皮地眨眼睛,想到这,他不禁咧开嘴笑了。
风吹来远处田野里的气息,有泥土的味道,有青草的味道,有稻子的味道,甚至有牛粪的味道。他在想什么呢?想起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在捉萤火虫?想起了他汗流浃背的中年在田里打谷子?想起了老伴给他送去田间的一壶凉茶?想起了孩子领了奖状朝他奔来的高兴样子?又或者,他也想到了人生为何,人的一生是否像星河一样,是长长的寂寞和冷清,璀璨过,也黯淡过……他痴痴地想,那时,他的眸子像极了天上的星星,那样的明亮,有夺目的光。
夜越黑了,像潮水一样把他吞没。先是吞没他像弓一样弯的背,然后是他短短的胡茬、沟壑一般的脸,再到他星星般亮眼的眸子,最后把他整个人吞没,完全和黑暗融为一体。
村子里为数不多的灯火次第亮了,没有人知道,黑夜吞没了一个仰望星空的老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