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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于是多数梦境和遐想毫无遗存。有些时候读小说,讲到里面人物的梦境,也会联想到自己记忆里,有些离奇不经的片段,大概是来自童年的梦境。印象较深的,是十岁前后那些年,读童话大王和科幻故事,看飞碟探索和奥秘,让正在成长和链接的大脑神经元躁动不安起来,或是因此梦到一些美丽而虚幻的画面。
绿色的墙面,小时候的床就紧挨着,可以看到几块斑驳剥离的漆皮,露出灰白的底色。床底下是棕绷床垫和各种大大小小的、纸皮和铁皮的置物盒。躺下来可以闻到灰尘的气味,但并不潮湿,毕竟江城并不是在纯粹的南方。晚上爸妈关闭电视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没力气从棉毯的缝隙里偷窥。这时候已经睡着,枕着软和的枕头。但黑暗并不会持续太久,尤其是当你有意识刻意去辨认阖上眼睛之后的色度和灰阶,那些在墨水里扰动的微粒。最先是感觉到床垫下有缓缓的振动,但不像火车从地下传导的轰鸣或者音响里摇滚的声浪,或介于两者之间,一股一股的震荡传来,知道这种动静越来越大,我在被子里悄悄睁开眼睛,听说视觉通感会强化听觉和其他感官,这时候我才理解,身下传来的是海洋的波浪,尽管这时候我还没有真正见过海洋,但熟悉这里的江河与不远的三峡,大概懂的这是属于水的韵律。可我那时候住在六楼,床底下怎么会是海洋。爸妈在一个房间的另外一侧睡觉,我尽量不发出太大声响,轻轻掀开床单和垫絮,下面的棕榈床垫透出晶莹的闪光,随着水波的震荡也烁动着,像是在呼吸。我急于去发现那呼吸和脉动之下究竟是什么,于是用身体压着床垫,用脚抵着墙面去挪,果然床垫被挪开了一点点。地下果然是水,从幽暗的黑绿色的水底探出的光芒,应该是来自某些深处的生物,因为我听到水声里还有一些或沉重或短促的呼吸声。我想到这下面无穷无极的水,忽然身体一震,惊惶于可能的坠落,可是身下却无比稳固,让我渐渐放下心来,重新去探触那莫测的水,那的确是咸涩的海水,空气里的盐分和湿气让我明白那就是海洋。无畏的童年的我伸出手去探入海面,借着慢慢适应黑暗的视觉与海底的幽光,我看到海面附近漂浮着许多细小的生物。我用手抓起一只像海马或是海龙的生物,柔软而多刺,有力量的蠕动,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触摸到海洋。等梦醒的时候,已经是早晨。
后来去了很多次海边,也刻意到临海的城市工作过。没人知道这和我童年的梦境相关。
最接近那个梦境意向的一次,是在快结束刚毕业的第一份正经工作,正要离开厦门的前几天。几位友人为我践行,我们选在鼓浪屿的一家旅馆过夜。那时候岛上的物价不高,菽庄花园还是安静的,偶尔也能听到悠扬的琴声。那天晚上我和上海的嘉乐还有荆州的松涛一起,边喝啤酒边沿着环岛的小路走着,也越来越深,但夜空却越来越亮。月亮和星星看起来,在过去比现在更永恒。
出门前我们瞅了眼挂在墙上的手绘地图,在岛的南面有一座废弃的码头。于是我们一路往南走。天色愈亮,道路两旁的房屋和草木却愈暗,景色变得模糊。等大陆的灯光被我们完全甩到背后,完全不见人工的光源,唯一可辨认的是不远处的一段隧道。
那会智能机多普达多用于办公,我们平时还是用的简单小巧的翻盖功能手机。蓝色飞利浦的手机是我刚来厦门买的,内存很小,只能存上几百张30万像素的照片,几十首中等码率的MP3。手机铃声还是录的海洋声,尽管因为在嘈杂环境辨认度低,错过了几次重要来电,顽固如我还是坚持用这个铃声,直到……直到这天。
小小的蓝色西门子手机,打开所谓的电筒功能,照亮眼前约莫一米的范围。能看清地上的道路和落差了,而四围的环境却显得更阴暗。视野边缘仿佛有蝙蝠翅膀掠过的光迹。微弱的摩擦声,大概是不远处沙滩上的寄居蟹在梭梭爬行。
“海月萧森夜,风林叫啸时。”嘉乐念起清人的诗句。
“又念经了。”松涛打趣道。
“这是诗人被放逐的时候,来鼓浪屿写下的。清代的陈宝琛。”嘉乐继续说道。
“一个世纪前岛上的游人更少,这里的树木没有遭到太多破坏,大概更有诗里的意境。”我抬头寻找“风林”,距离我们很远。
这时候我们走进了那段幽深的隧道,三人用手机微弱的光照亮着。重重叠叠的影子投射到岩壁上。
走出隧道的时候,一分钟的路程,回头想似乎过去了久得多的时间。
“嘉乐这家伙去哪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嘉乐不见了。
松涛毫不意外地往海边的一测跑去,截住了一个高瘦的身影。原来嘉乐从海边绕道过来。
“胆小鬼,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隧道。”我说。
嘉乐没回答我的问题,松涛和他打趣也不理会,他的表情似乎有点奇怪。
远处的海水在卷动。这时候我听到海水澎湃的声音,像极了童年时候梦里的潮汐,波涛荡漾。
嘉乐指向远方的海面。这时候松涛也不说话了。
年轻时候的我比现在要执拗许多,平时不戴近视眼镜,所以看远处多少有些模糊。我朝他们的方向跑去,留意脚下的石阶,下到沙滩上。我们三个都近视。嘉乐的度数很浅,于是我叫松涛把眼镜取下给我。
“那不就是白海豚吗,我们在渡轮上见过吧。”嘉乐说。我的确记得某一次和新同事组团来游玩,在渡轮上随着其他游客的惊呼远远望见灵动的白色身影,海豚优美的尾鳍,只是一瞬的闪现。
但我清楚,此刻看见的绝不是海豚。论生物知识,我比他们都丰富很多,归功于平时读各种杂书,找各种纪录片来看。我所看见的东西在十几米远的海上翻卷,在月光下的这个东西从未露出海豚那样尖弧的背鳍和尾鳍。在水里连续滚动的时候,同时露出至少三段洁白的躯干,上面没有任何的修饰,如果是鱼则没有明显的背鳍。观察和直觉告诉我这个东西是细长的,用曾经美术生的透视来换算,至少有七八米长,不敢想象这生物的全貌是什么样。
仔细听才能辨认出一种摩擦的声音,大胆猜测是这种生物发出的声音。几分钟前我以为的寄居蟹和沙蟹发出的响动,实际上就是这个生物发出的声响。
“你手机不是能拍照吗?”嘉乐小声提醒我。
这时候我们仨站得很近,在隧道的外侧,山石和沙滩的夹脚,被阴影遮蔽,能让人侥幸觉得安全。
我打开手机点拍照,犹豫半秒又切换到录像,放大焦距,画面过于模糊,但仍然能辨识出海面上的生物,那白色的躯干被月光照得分明,呼啸声不断传到我们耳旁。
我聚焦两只手拿紧手机拍摄这个生物,却不觉身旁嘉乐和松涛已经把视线投到远处。
“你看码头那里!”松涛大声说。他故意压低声音,明显透着紧张和不安。
“我X!他在干嘛!”嘉乐回应。
我把手机继续架着摄影,头看向他们说的废弃码头那边。一个男人用一根很长的钓竿钓着什么。
那把鱼竿长得吓人,黑夜里辨认不出鱼钩上的饵,但上面有一个很小的电子灯,随着甩杆投出,从岸上画划出一道弧线,几乎要落在那个白色生物的附近。渔人没有注意到我们,全神贯注在钓线上。
不一会那个绿色的电子灯轻微闪动起来。应该是钓到了什么东西。渔人收杆。这时候身旁嘉乐惊呼了几句。
潮水向我们涌来,几乎要蔓延过沙滩抵达陆地,但我完全顾不到脚下的事情,只看到那只白色的、巨大的、长长的生物察觉到了钓线,改变了游动方向,往废弃码头游去。生物露出一段似乎是脑袋的身体,上面有两只像槐树枝一样的大角。
这时候也顾不得安全。码头上那个男人只注意收线,视角所限下,大概没有留意到远处的生物正在朝他游来。我们站在相对安全的地方,一起想他呼喊。
“有危险,快跑啊”我们喊到。
我们喊了好几遍。
那个男人听到我们说什么了吗?我敢肯定。但他只是稍微偏了偏头,继续专注在收杆。难道他是专门为了吸引那个生物才投下的钓线?他在钓什么东西?
等我们注意到脚下的海水,连忙往陆地上跑,惊慌间,我也顾不得手机,那只蓝色的西门子,桌面是厦门的大海,铃声是厦门的海浪,连保存的MP3也都是五月天和黄乙玲的闽南歌,掉在海水里,消失不见了。
我们跑回岸上,往隧道前方的废弃码头跑着。松涛胆子小一点,便在嘉乐和我的后面跟着。
等我们到码头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海面并不平静,还泛着波澜,而月光已经敛去不少。
那只白色的生物也无影无踪。
嘉乐捡起钓竿,绿色的电子灯已经灭掉,掉钩上缠着一些细线般的东西。本来还有一些粘液状的东西,但在拿起来之后,离开海水和沙子,在空气里迅速分解掉了。
等心跳降下去,海水也退了,我蹲下来看地面上,有许多白色的贝壳,从未见到的形状。
捡起来仔细看,这些大概不是贝壳,是某种圆形带着一圈圈平行弧线的东西,仿佛是有生命了,或者曾经附着在有生命的东西上。我放了几枚到口袋。嘉乐和松涛也学我一人拿了几枚。
离开这篇海的时候,我们还能听到依稀的摩擦声,某种生物在海里传来的低鸣。
回旅店时跟老板说刚才的事情,老板完全不认识在渔人是谁,只是说让我们注意安全,废弃码头那边不太有游人。
那年捡来的贝壳一直在我的收纳盒里。直到搬家才拿出来。早年工作的伙伴,后来也几乎没联系过。嘉乐、松涛,对我来说都成了久远记忆里的名字,像某些不再听的歌词。
女儿长大之后,偶尔会到书房去翻我的旧物。说来我并没有好好整理那些东西。大概规整和囤积癖从来都是矛盾的吧。厦门那段工作里,我的生活并不宽裕。那几年我留下的“纪念品”,都装在一个纸盒子里。厦门的工作之后,我回到江城开启了一段相对漫长的职业生涯,工作常常让我晕头转向,职场上模糊的道德观,同僚间的倾轧让我大开眼界,常常分不清现实和想象,在厦门时的奇遇也消埋在记忆里,不再提起。
女儿一打开盒子就找到了那几枚“贝壳”。那时候她才四岁,这天爱人出差,我正好休假在家陪她。
女儿拿起这几枚白色晶莹的东西闻了闻,皱起眉头。我才注意到,十几年间,这些贝壳一点都没有褪去那时候的光泽,上面的纹理还是那天我拾起的样子。
“这是鳞片吗爸爸?”女儿突然问我,让我措手不及。
我也闻了闻,没有鱼鳞的那种腥味,脑海里快速划过爬行动物的鳞片,甚至某些昆虫的鳞片状身体。
女儿的问题让我惊愕,我从没想过它们是鳞片。我恍然大悟,它们从来都不是什么贝壳,它们是那种生物脱落的鳞片。那天那个男人投下钓线,或许就是为了吸引这个生物掉下鳞片来。
一瞬间我甚至想给松涛和嘉乐打电话,告诉他们我的发现。但我甚至都没有他们的微信。
满脑子都是鳞片,还有厦门的记忆。我打算把女儿哄睡再仔细研究。
那天晚上我给女儿讲睡前故事,是一本幼儿园阅读架上其他小朋友分享的读物。一本关于湖北的科普读物。
读到的几页是关于“云梦泽”。
“小朋友,你知道江城为什么这么多湖泊吗,其实在几十年前,几百年前,这里有几百座湖。我们所在的湖北省的别名,也是千湖之省。”
“在很久很久以前,比恐龙时代还要早,这里是一片远古的海洋,生活着各种古代的生物。比恐龙还要奇妙。”
女儿抱紧了手里的剑龙玩偶,来自宜家。我继续读下去。
“又到了几千年前,在这里最早有人类的时候,这里被叫做云梦泽,是一篇浩瀚无垠的沼泽。华夏神话里大禹治水等故事,都和这里有关。”
女儿有些睡眼惺忪,我注意到她手里捏着什么玩具,塞到了枕头下面。我知道她有这个习惯,有时候把小玩偶塞到枕头边或者枕头下面陪她睡觉。
“远古海洋变成了云梦泽,然后大沼泽慢慢被晒干了,被人类利用了,最后变成了我们的城市,但你知道吗,城市的下面还是有很多水系,他们都来自远古的海洋……所以,其实我们都生活和行走在海洋上。”
不知不觉我和女儿一起睡着了。
半夜醒来的时候,并没有尿意。我帮女儿掖好被子,打算继续睡的时候,感觉到床垫下传来响动。
像小时候一样,我掀开床单,把厚厚的弹簧床垫挪开一点,然后看到了一片透着光芒的漆黑水域。
海面上漂浮着一些发着荧光的细小生物。我伸手去触摸,去寻找小时候看到的海马还是海龙的小东西。
我探下身子去凑近闻海水的气息,海浪随着遥远时空的月光在脉动。我再次将手伸进那片幽深的海洋,去找那光芒的来源。
心剧烈跳动,呼吸几乎骤停。我触摸到一个巨大的东西,身上的鳞片和我那年在厦门拾起的一样。我感受到巨大躯体的呼吸和跳动。
然后我与那生物化成了一体,我似乎被它拽入海里,但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女儿还在床上安然入睡。不用担心。
海水里有一些漂浮的颗粒物和各种生物吐露的气泡,但我变得越来越大,海洋对我不再意味着未知和危险,因为我属于海洋,我甚至拥有海洋。
我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生物,古时候曾经被人类叫做龙,但我不是龙,我是更古老的东西,我是时间本身。
我的两只角分别连接着过去和未来。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和时间密切相关。
原本我的世界便是大海,后来部分海洋变成沼泽,再变成了人类的城市。
但对我来说,一切陆地下面都是海洋,远古的海洋。
我在某一夜露出海面,我忘了离上次这样做过了多少年。月光皎洁,我需要用身体感知遥远星球反射而来的光线。
我熟悉的大陆和岛屿,没有太多变化,离上一次人类战争的扰动过去不久,如今人类的建筑在茁壮生长。
我与生物的思绪融为一体,或又分离并行,我看到了那年海滩上的我们三人。站在山石下的沙滩上,我努力记住那年的青涩面孔,嘉乐、松涛,还有,我自己。
这时候不远处码头上的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巨大生物同步的记忆告诉我,他是一个从过去来的人,从云梦泽时代就遗留在这里的人,被困在这里,想回去。可是凡人的肉体怎能穿越时间。禹赐予了他的渔人永生的能力,却高估了人类对永生哲学的理解,等到禹自己的肉体死去,却不曾想到被遗留下来的这些人,不但从未完成捕获这些远古龙蛇的使命,而被永远遗留在了尘世,他们无比想象过去,却需要借助这些自己毕生为敌的所谓怪兽,来穿越时间。
我想和嘉乐、松涛说什么,想和自己说什么,才注意到我距离他们是如此遥远。我在海面上远远呼唤着他们,呼唤着自己,却无法传达任何讯息,只能发出幽幽的鸣响,像腐朽秒针不情愿的走动。
我顺着渔人的钓竿游去。禹的遗民。我带你回去。
醒来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枕着女儿的枕头。女儿则睡到了墙边。
我掀开枕头,下面是女儿昨晚塞进去的贝壳,或者……“它”的鳞片。
这时候女儿也醒了。
我还沉浸在回忆和幻想之后的怅然若失。但看到女儿的笑容,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不需要给过去的自己说什么,不需要告诉它什么。
我铺好床,告别床垫下的海。
我的两只角,一只是过去,一只是未来,而我身体的每一寸,都是现在。
唯一可惜的是,过去的月亮和星星,看起来比现在更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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