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离开我已经足足四十年了!从她老人家去世以后的这近四十年来,在我的灵魂深处,从来就不曾安顿过。一直以来,我为当年奶奶临终时自己没能亲临乡下为她老人家送别而深感歉疚,耿耿于怀,甚至于不能自拔。尽管我之不能到乡下为奶奶送别是因父母视我年小体弱(当时哮喘很严重),不敢让我前去(怕我太过伤心而弄垮身体),我是不能自主的;但无论如何,是奶奶(和爷爷)把我从小带大,她(他们)的恩情是我做什么也无以报答的,而我却连她老人家去世前我都没能前往,这注定会是我今生今世永远的缺憾了。
现如今,我自己也年过半百,“知天命”又五年;可作为一种童年的记忆,奶奶的形象和身影,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闪来闪去,无法忘却。
听我父母亲讲,在我刚生下时,我因脐带原因而满身是癣(他们说这叫奶癣),浑身痒得难受至极。当时我的上面还有哥哥和姐姐,分别比我大两到四岁。根据当时的家庭状况看,爸爸妈妈是无力再细心照料我这么个瘌痢头儿子的了。于是便将我带到了乡下,让我的奶奶来照看和抚养。爸妈说那时我头上烂得没有头发。因为怕我挠痒,他们把我裹得只剩下眼睛,鼻子和嘴巴露在纱布外面。当时,人们感觉中好象这条小生命随时会不幸地夭折。但是来到乡下后,经过奶奶爷爷无微不至的细心照料(也许还仰仗了乡下清新空气和水土的幅祉),我的奶癣居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想想看,这里面要花费掉奶奶爷爷的多少心血呀。那时侯,每当夏天到来,因为出汗,我的身上就会更加痒得难受。奶奶爷爷就会轮流抱着我在屋外,一边不停地哄拍着我睡着,一边来回地在屋前的院子里踱着碎步。只要一停下来,我就会哇哇地哭叫。在天冷的时候,因为衣服穿得太厚,我也总是不耐烦地因为抓不到痒处而弄得鬼哭狼嚎似的。奶奶就和爷爷一起,细心地用棉花棒塞进我的衣服轻轻地抚摩,一直到我不哭为止。其实当时奶奶就有了严重的胃病,后来因为营养的匮乏和体质的衰弱,又相继患上了肺气肿和心藏毛病。但奶奶从没把她自己的病痛放在心上;她和爷爷把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我这个病弱的小孙子身上了!就这样,经过六七年的辛苦抚养,奶奶(和爷爷一起)硬是把我儿时的瘌痢头给治好了(后来我的头发甚至出奇地柔亮)!
别看奶奶的大半辈子是在乡下农村生活,可令我感到骄傲的是,我的奶奶是个很爱清洁的人,有时甚至有些洁癖。据说在我正式来上海上学以前,奶奶曾一个人带着我来到上海的爸妈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虽然家里很穷(当初是六十年代中后期,离三年自然灾害不多久,社会物资相当匮乏,所以不单我家如此,一般的人家都很不富裕),爸爸妈妈是双职工,奶奶总是把家里条理的干干净净,有头有序的。连妈妈那样爱干净的宁波人也直说奶奶比她还爱干净呢。
后来我寒暑假期里回乡下生活时,奶奶的各种病痛都已经很厉害了。当时农村都是烂泥地,很容易弄脏,而奶奶却是个爱清洁的人,但因为肺气肿和哮喘,她只能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一边扫,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挪动着凳子往前移动着扫地。那个情形,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记忆犹新。(现在想想,如果当初懂事些,能帮奶奶多做掉一点该多好啊!)
非但如此,也许由于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原因,在平时的生活中,奶奶对我这个性格懦弱的小孙子也是偏爱有加。在奶奶和爷爷他们两个老人家的心目中,我非但不是他们的拖累,反而成了老两口的小宝贝。那时侯在上海的家中,奶奶也表现出对我这个瘌痢头小孙子的过分偏爱。甚至我至今还也模糊地记得,当时因为我生性迟钝懦弱,奶奶怕我在吃饭的时候吃不到“好小菜”,便到商店里买了三只小塑料盆子放菜(好象分别是红的,绿的和黄的三种颜色,那盆子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忆深刻),这样,在吃饭以前奶奶把菜都给我们分好,就不担心哥哥姐姐“抢”好的菜吃了。(其实那时所谓的“好小菜”也就是几块红烧肉罢了)。
记得我到上海上学后,每逢寒暑假,我都要回乡下玩。当时乡下的物质还相当贫乏,但为了让我高兴,奶奶总是从(爸爸妈妈寄去的)为数不多的生活费中拿出钱来为我到“代销店”里买来白报纸甚至着色的颜料,让我学着画画(其实一开始只是一种涂鸦)。奶奶的哮喘已经很厉害了,但因为我稍微画了几张“象样”的图画,奶奶就会因我的成长而高兴和自慰。有一个画面我至今记得很清楚:奶奶因病躺在床上,但见我画了一幅老虎的画(也许现在想来那幅画是一塌糊涂的吧),她居然硬撑着坐起来,对在我家看我画画的人说:“这个伢儿可伶番啊!”她齐耳的短发随着她得意地摇头而晃动------
象这样子,我在小学甚至中学前两年的每个寒暑假期都会在乡下和奶奶爷爷一起度过,一直到了1976年,当时我已经回到父母身边,读中学。记得当时是一月份,乡下来了份电报,现在想来应该是说奶奶病危,要爸爸去乡下见奶奶一面。当时我在家里很懦弱和自闭,不敢对父母多说什么。其实我已经隐约感觉到一些状况。爸爸临去乡下前也对我说了情况,但他一是没把问题说得很严重,好象奶奶还会好起来似的(其实我确信他已经估计到了事情的实质),二来他不让我去,我是不敢大胆地闹着要去的。后来,爸爸就和哥哥一起去了乡下;等到回来时,告诉我说奶奶的追悼会也开过了!并且说奶奶是乡下的整个县里面第一个实行火葬的人,云云。爸爸可能不会想到(也许应该会想到罢),从此,在我本就灰暗的心灵里,深埋下了一颗愧疚的种子。
根据大人的叙述,我记得奶奶的忌日应该是(1976年的)1月8日。因为农村里是按阴历计算的,所以后来记录的日子我就记得不太确切。但在我心中,只有一个日子是奶奶的忌日,那就是一月八日。
后来我在假期里也回了几次乡下。在乡下时爷爷告诉我,因为奶奶年轻时投身过抗战,是当时妇女组织的人,也算是知名人物;再加上她老人家一生为人热情厚道,交了不少的朋友,所以奶奶追悼会那天,来的人很多很多,除了生产队大队乃至公社和县里面的领导,人们大多都是自发去的。当时爷爷拿出奶奶的骨灰合给我看,我也不知是不太懂事还是爱奶奶心切,居然打开合盖,把里面的骨灰拿出来看。爷爷于是就厉声叫我放回去。我记得那是爷爷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骂我。
过不多久,带着对于奶奶的思念,我的爷爷也跟着去了。
爷爷去世后,我和哥哥去了一次乡下。当时在乡下长辈(远房叔叔)的带领下,我亲手给奶奶的墓碑刻了字——
曹素珍管怀思之墓
后来有很多年,我都没到乡下去过。一直到大概在奶奶去世十周年还是二十周年时(真是该死,我居然连这么大的年份也搞不清楚!!!),我们一家,包括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姐夫和我的妻子(另外还有姐姐的女儿)一起,到乡下去为奶奶爷爷祭墓移坟。因为乡下土地要统一规划,奶奶和爷爷的坟要搬迁到指定的地方。记得当时按照乡下的风俗搞了很多仪式,父亲的头磕了又磕。我们小辈则按照大人的指定做着仪式中规定的事情。
其实说实话,那些个仪式根本不足以表达我对奶奶(和爷爷)的缅怀之情。我的奶奶是我这人生中最要感恩和报答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戴的人。其它一切都在变化,可对于奶奶(爷爷)的歉疚和思念,将是贯穿于我整个生命历程。
有时我甚至经常地想,如果能够用我的年寿来换取奶奶的复活该有多好啊,哪怕用我十年的寿命换来奶奶的一年,一天,甚至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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