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离别,虽说酸楚,却是充盈了灵魂的饱满;而时世的变迁,却正一步步地消解着人们内心深处原本就不太深厚的对于生活本身的期许。
方才读张悦然《旧时的离别》,里面有这么一段:
“……是不是太近的缘故,近到破坏了回家这件事应有的形式感?火车一再提速,我却离家越来越远。”
这令我想起了我的故乡,想起儿时离开家乡回上海时的悲伤与不舍,又想起现如今对于故乡概念的稀释跟杂乱。
我的故乡,在江苏省得如东县,是十足的那种乡下。儿时,因着自幼在乡下由奶奶和爷爷带大(及至学龄到了,才回上海念书),因此每逢寒暑假,苏北的“乡下”,便成了我的不二去处。也因为自小对于奶奶跟爷爷的感情,因此,放假去乡下玩,也成了那时的我最大的盼望和念想。(曾有《我的奶奶》一文,详尽描述了自己与故乡和祖辈浓烈的缘分与情感)
说到那时去乡下,在自己幼小的心里面,那可类似于从一个世界去另一个世界那般的遥远。去乡下玩,除了期待在乡下能够“自由自在”地玩耍,对于去乡下路途中的过程,因为感觉乡下的那种近乎遥不可及的遥远,竟也成为去乡下这件事情又一个重要的动因和兴奋点。
推算起来,记得我小学时,应该还是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初期。那时要去苏北的乡下,是先得在头一天晚上10点钟,从十六铺那里(那时候好像是叫“大达码头”),乘一种名叫“东方红401号轮”的“大轮船”(一种长江客轮),斜跨长江,第二天天不亮,到南通港,再换乘一种类似于汽轮的“小轮船”,然后再到那里叫做“马塘镇”、或者“孙家窑”的轮船码头,再走8里多路(这个“8里路”,至今记得很清晰),才能到达奶奶爷爷住的家里面。那时候是人民公社时期,奶奶家的地址就是江苏省、如东县、沿河公社、十一大队、六小队(第六生产队)的一个小村子里(那个时候是叫“垸上”,可能类似于东北话的“屯子里”?)
自然,一挨放假,从上海的家里去乡下,那时候的心情,是一种满怀着向往的期待,是一种好心情(感觉就是“飞出笼子的小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的~),所以,那一路上,虽说是晚上10点开的船,整个晚上也因为兴奋,睡不了多少时候的。等到换乘“小轮船”,虽说一路上又是“突突突突”巨响的噪音,又是伴随着噪音叫人浑身发麻的震动跟摇晃,那也断是满不在乎的,因为前方是自己向往的神秘而美好的远方,当时的困顿,竟都成为未来美好的一部分了。
而一到了回程,就意味着,要告别奶奶和爷爷,告别乡下玩得疯了的小伙伴们,至少要等到下个学期放假才能重新回到那里,那时的感觉就变得有些悲伤起来。同样是“小轮船”再换“大轮船”,感觉那是全没有了来时的兴奋跟张狂,只有一种罪犯被押解回牢的局促与忐忑。所以,每次回上海,印象最深的,就是在某个夜里,坐在村里某个叔叔的自行车后面,被“押解”到镇上的码头上,下到“小轮船”上,苦苦地坐在位子上,等船解开缆绳开动时,看着岸上的爷爷和其他来相送的叔叔们,跟码头一起缓缓地渐行渐远,哪一时的怅然跟酸楚,真的会有一种要回到另一个世界、乃至是另一个星球去的孤独感。那时会觉得,家乡与就要回去的上海,时有多么的遥远,遥远到几乎(至少立时三刻)的遥不可及。
所以,每次放假在乡下玩着玩着,我就会突然发起呆来,有时候甚至咬上自己一口,确认这真是在乡下,并不是因为做梦的关系。有时想想又会觉得神奇无比,自己怎么就真的处在乡下,上海那么远,我怎么就真的“飞”过来了!
每年的寒暑假,都是回乡下跟奶奶爷爷一起度过,但我依然消除不了乡下与上海那种距离的遥远感;甚至一直到上初中回乡下玩,当确认自己“存在”于乡下时,也会顿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想着乡下与上海的遥不可及,等到回了上海,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踏踏实实地踩在乡下的泥地上了……
后来,我慢慢地,也算是长大“成人”了。在我高中的那一年,我最亲爱的奶奶去世了(而我当时并不在她老人家的身边),又过了几年,爷爷也去世了。
伴随着奶奶和爷爷离开的,还有乡下情况的改变。原先的“沿河公社”、“十一大队六小队”都不复存在,眼下就是某镇(马塘镇)某村某组,原先的居住,也伴随着农村的各项改革,变得村镇化起来,早已经没有了儿时记忆当中“乡下”的情趣。
后来再去乡下,就是奔着奶奶和爷爷的墓地去的。就像张悦然文章里所说的那样,随着长江上苏通大桥的建成,眼下回乡下,要么就是长途汽车,要么干脆就是自驾,统共也就三五个小时,很“轻易”地就能到达。然而当儿时的遥不可及变得“唾手可得”,在我的内心深处,却并没有因着路途的便捷,增添一丝一毫的“回乡”的愿望和念头。说实话,要不是奶奶爷爷的墓地放在那里,我几乎就不再感觉得到儿时印象中的“乡下”的存在了。
张悦然在文章的后面写道:
“旧时的离别具有一种美感,想起来与悲伤的质感有关。”
故乡的人虽已逝去,但越发在我内心深处印象强烈;而故乡,不知是因着交通的便利,变得不再那么遥远和神圣,还是那里的乡情早已经不是儿时记忆中的那个模样,变得越发稀薄和平淡。原本是因为交通距离近了,却在心里,原来越遥远,而且那种遥远,竟没有了因为遥不可及所滋生出的神秘感,乃至是向往……
想来,那些技术的进步(从长江轮船到苏通大桥),那些社会的发展(农村城镇化的亦步亦趋),可能会给相关的区域和群体带来些许财富的增长,然而对于人情,对于亲情,对于乡情,乃至是对于人们内心深处美好事物的求得和向往,却是一种无视和冷漠。
儿时的离别,虽说酸楚,却是充盈了灵魂的饱满;而时世的变迁,却正一步步地消解着人们内心深处原本就不太深厚的对于生活本身的期许。
我们在跟儿时告别的同时,竟也告别着儿时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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