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

姑父去世，扼腕之余体恤姑姑一辈子跟在姑父后面，突然形单影孤必然十分不惯，于是费了很大力气说服姑姑来家里住一阵，希望换换环境转移下她的注意力，依靠时间的力量冲淡旧日生活的痕迹，忘记不可能，只能把从前收拾一下，能给眼下的生活腾出一点空间来，对付吃饭睡觉这些必要的事。好好的一对相敬如宾几十年的夫妻一个忽然不见了，留下的那个的茫然和痛楚，最接近的感觉可能如同断掉了手脚。肢体没有了，可是大脑不肯就接受，总觉得那肢体还在，还很痛，医生称为幻肢痛。存在的肢体的痛苦可以用药物缓解，幻肢痛却无药可救，只能靠大脑慢慢习惯。大脑是个又笨又懒的东西，接受慢，舍弃也慢，对曾经的舒适温暖百般留恋，为了这些享受，甚至自欺地选择性遗忘。像那些理智上早已认清对方生活里还纠缠不清的男女就是最典型的代表，他们的潜意识里留恋在一起的好日子，不惜以眼前的动荡来挽留昔日的感觉。姑姑在家里住了一个月，平时闲聊三句话之内必定提起姑父，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又不知在心里翻腾多少遍。“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们带她出去暴走，见识她从未见过的风景，给她买平板电脑，教她切水果，她很聪明，没几天就玩得熟练。这些忙碌之下，她提起姑父的次数渐少，正当我们都松一口气的时候，她说她要回家。

从她来的那一天我们就说要她把这里当成家，我们也知道以她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个性肯定做不到，但是还心存侥幸，住的时间久了，她总会放松下来。可是住了一个月，饭桌上吃饭仍是盯着我们的筷子，我们喜欢的东西她就不再动。怕我们特意为她买菜，她想到一个极端的办法，一旦看到她认为不会是我们常吃的食物就一口不肯吃，以此告诫我们不可以有第二次的破费。本来立意要她享受一下，她不肯动还说出一大堆不要的理由，比如太肥、太瘦、有腥味之类，辛苦了半天，至少表面上她的反应是并不满意，我十分气恼。后来我总结出她的规律，有三种情况她不肯吃：第一是她认为特为她买的东西不肯吃、第二是她认为我们喜欢的东西不肯吃、第三她认为贵的东西不肯吃。我要达到让她享受一下的目的十分困难，她跟我打听价格我可以少说，也可以不让她看出我对哪个菜的偏好，但是绝不能扭转她的判断，她有她的生活经验。她一辈子生活简朴，对她来说正常的生活水平就是吃饱，任何的对于吃饱的享受都是浪费，尤其是吃到她的嘴里，似乎都有很深的罪恶感。所以，跟她朝夕相处的一个月，我每天说的最多的一个字就是“吃”，我很沮丧，觉得自己的生活被迫降级了。很多时候因为在饭桌上的意趣索然弄得我半饱不饿，她残酷地压制自己的胃口也让我又气又焦虑，偏偏她还夸张地说自从来到我家她都胖了，她没有胖，可也没有瘦，我由此猜想她平时的俭朴生活造成了她多少有些营养不良。她有退休金，又没有老人孩子之类的负担，现代的生活水平还能营养不良，简直让人气愤。每天“碰壁”使我有很深的挫败感，看着她错过一次又一次精心安排的享受又很无奈，她说要回家时，我已身心俱疲，支撑了两天不肯放行，最终还是给她买了机票。本来以为买机票她会挣扎的很激烈，没想到她推让了几下就从了，我又放下来一重心事，让她尝试坐一次飞机。

姑姑回去了的消息告诉朋友们，他们一致说住的时间也太长了，他们早都不习惯把亲戚招到家里来住。我并不比他们更随和，只是关心姑姑，觉得此时不论什么代价只要能帮她早一点从阴影中走出去都值得，朋友们只关心我的舒适，当然这么说，我很感激，但是很遗憾他们不理解。我也不理解姑姑，如果她能遵从俗话说的入乡随俗，这一个月的相处少了善意的对抗能愉快的多。她脱不出她生活经验的窠臼，我也一样不能因为关心忽略自己的需求，我要她愉快，她要给我省钱，我们的目标不一致，怎么可能和谐？我清楚地看见她生活的空间四面都有坚硬的她自己打造的天花板，她在里面从容自在，而一旦离开一点或者外面的风吹进来一点她就陷入恐慌。我也知道自己也有同样的天花板，跟姑姑不同的是，我并不甘心蜷在里面，我读书、看电影、观察各种人、搜集各种思想，妄图用拓宽视野拓宽空间，收获甚微，可不肯放弃。其实沙粒蝼蚁般的人生能有多宽的眼界？只是不敢空负年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