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凤梨树叶 | 来源:发表于2022-09-11 23:54 被阅读0次

(一)

“这5年……”江欣然停顿了片刻,“其实没恨过你, 我知道你也过得很难。那就,再见了。”

如果刘元没有记错,这是3年来,江欣然和他说过最长的话。刘元把身体埋进沙发里,听到防盗门“吱呀”的开启声和“哐当”的闭合声后,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

5年4个月零4天,刘元没想到自己对一段虚假的关系也能记忆如此清晰。此刻的他,放下了对抗的愤怒,放下了伪装的疲惫,放下了责任的压力。他觉得这5年像是一个梦,家里的一切和5年前一模一样,好像江欣然根本没在这里住过。

6年前,父母以他的名字买了这套房子。因为里公司较远,所以平时仍在公司附近租房住,只在每个月底过来整理一下卫生,检查一下水电之类的。他那时不明白,为什么父母突然间要掏空家里积蓄,买下这个房子。

一年后,这里成了刘元与江欣然的婚房,一个没有从未有过爱情的空巢。

关于婚礼,刘元只记得一大早自己身边就挤满了人,簇拥着自己去了什么地方接来了江欣然。然后人群又离他远去,只剩自己呆呆地站在个什么台上,江欣然在一个男人的陪同下向他走来。然后他和江欣然的脸越来越靠近,嘴唇即将碰上的一刻,周边的人突然莫名其妙鼓起掌来。然后自己好像来到了什么聚会上,去每个桌子敬酒,每个人都对他说祝福的话。

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在了铺上大红床单的床上,旁边坐着江欣然,香香的气味飘过来,像是一阵风,把脑袋里的浓雾吹散。

刘元如大梦初醒一般:“结束了?”

“嗯。”江欣然刷着手机,没抬头。

刘元也感到自己的问题有些傻,看了眼手机,已经是凌晨2点了。酒精加上疲劳,让他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撑着身体走进客厅,把自己埋进了沙发里……

饥饿感把刘元从回忆中带回了现实。他起身去厨房,冰箱里一如既往的空空荡荡。灶台上、洗碗池、油烟机……所有平面上都沉积了厚厚的灰尘。

等月底好好做次卫生吧——刘元穿上外衣,把房间里的水电闸门都关好,然后锁上防盗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

江欣然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看着这座城市渐渐甩在身后,压抑5年的烦闷也在逐渐减轻。

在路口等红灯时,江欣然看到了那座酒店,那个当初自己和刘元举办婚礼的酒店,不由得回想起这一切的开始。

江欣然同意结婚的那一刻,她看见爸爸老眼湿润,嘴角又咧开,很是滑稽。女儿同意嫁人,竟能让五十多岁的男人这么激动,江欣然觉得,就当为了爸爸吧,结婚就结婚!

婚礼的筹备,完全由爸爸和婆家操持。自己仿佛一位女明星,无需去管台前幕后的工作,只需要在最关键的时刻上台就够了。

她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把婚礼当做一场表演,认真配合所有的流程。除了在交换戒指后的接吻环节,她实在没有为艺术献身到这个程度的觉悟。她把双臂环抱在刘元脖子上,看似是亲密的举动,其实是为了遮挡视线;当两人嘴唇即将触碰时再完美的分开,外人看不出任何破绽,高超的技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晚宴时,她陪着刘元去每个桌敬酒。她没有邀请任何朋友来婚礼,现场除了几个亲戚其他的全不认识。菜味、酒味、烟味从鼻腔直冲大脑,嬉笑声、碰杯声、小孩的哭闹声轮番涌入双耳。恶心与烦躁感越来越强,她很想甩下一切,从这里逃走,但她知道,她不能逃,不然所有的一切都前功尽弃。

忍着吧,还差一半的酒没敬;笑脸快掉了,快想想开心的事;谁家的孩子撞了我一下;别乱吐痰啊,真恶心;爸呢,爸去哪了……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时,已经晚上11点了。刘元的父母说他们俩可以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不用管,总算到了女明星下台的时候了。

刘元的母亲开车送他们回的家,一路上她说了好多,说到动情处甚至有些哽咽。但一整天的劳累,让女明星实在没有余力返场,甚至连她到底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身边的刘元已经累到目光呆滞,许久才能哼出半个字。

刘妈扶着刘元,两人走进卧室,江欣然站在玄关处迟迟不动。满屋的红色囍字,点燃了她的愤恨,可她不知道该恨谁。

刘家的两个老人对她很好,无论是经济上还是情感上,都给了这位新媳妇足够的尊重和面子。

恨爸爸吗?爸爸虽然一直催她结婚,但从没有强迫她做什么,和刘元结婚也是自己主动提出来的,没理由恨他什么。

那就是恨刘元。她恨他那么轻易的就同意了婚事;她恨他从头到尾都那么配合双方父母的要求;她恨他至今都没有向自己抱怨过半句;她恨他今天喝了太多酒,害得自己不得不和他们母子俩共处——哪怕很多酒是替自己喝的。

但是,这恨意却有自己的想法。它对刘元没有太多兴趣,而是继续在江欣然的心里飘荡,像一团不散的沙尘,将她的心满满地染上尘埃。

屋里的母子在说着什么,听不清,也没兴趣听。江欣然深呼吸一口气,终于迈步走向卧室,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

江欣然刚要进卧室时,刘妈也刚好要出来,两人在卧室门口差点撞上。江欣然想张嘴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妈打破了局面:“小然,我先回去了。你们俩早点休息啊。”

送走了刘妈,江欣然往卧室里看了一眼。刘元坐在床沿,弓着背,垂着头,似乎是睡着了。江欣然坐在客厅沙发上,明明已经累到不行,却一点也不困。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结婚了。小时候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婚礼,就这么实现了?几年前还扬言绝对不结婚的宣誓,今天彻底失败了?

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在演戏。到明天,她还是那个她,而不是什么刘太太。她还是自由的,没有顾虑,没有约束。就在她即将信以为真的时候,不经意间瞥到了窗子上的囍字。窗外的灯光透过囍字时被染成了血红色,这血色的光线就像是无数根钢针,往江欣然的眼睛狠狠刺入,顺着身体涌入内心,把刚刚才吹好的美梦气泡瞬间戳破。她真的已经结婚了,和一个自己不爱也不爱自己的人结婚了!

时间已经凌晨2点,江欣然想去卧室看看刘元。她坐在他旁边,试着说服自己尝试接触他。

垂着头的刘元只能看清半张脸,和30多岁的年纪比起来,这张脸倒是稍显年轻。身上的西装已经被扭曲的身体挤压得变了形,腹部也显出了肚腩,头还没秃。

江欣然掏出手机,给好友王叶发消息,倒也不指望能回复,只是发泄一下心里的情绪。

这时候,刘元醒了。“结束了?”刘元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嗯。”江欣然没抬头。

她听见刘元从床上站了起来,心里感到有些害怕。深夜,与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共处一室,各种联想涌入脑海,而且他们还是合法夫妻,至少在名义上,他可以要求。想到这江欣然更加害怕了。她不知道万一刘元真的要求,自己该怎么办。

刘元起身后摇摇晃晃地往客厅走去,一声重物砸向沙发的声音后,没了其他动静。

窗外路过的车辆,把灯光扫过卧室,映照出一个女人的身影,静静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三)

月底正好是轮休的日子。刘元按计划,回到家里彻底做一次卫生。

宿舍虽然总是脏乱,但并不意味这刘元不擅长做家务,他只是不理解,一个人住的话,把时间用在这种事情上有什么意义。

同样的,刘元自己吃饭时,面包、泡面、或者饼干之类的零食,总之只要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可以当做饭吞下去。他无法接受做饭2小时,吃饭10分钟的行为——尤其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吃的时候。

房间和5年前基本无变化,唯一不同的是卧室里那张没见过的床单。而卧室也是家中既卫生间之外,唯一一个干净的房间。其他地方无不是落了厚厚的灰尘,让人很难想象得出就在半个月前,有个人曾在这里住了5年。

从卧室出来,刘元来到次卧。这里被计划当做婴儿房,一眼看去就很高档的婴儿床静静地躺在屋子的一角,表面还为拆开的塑料膜默默诉说着它这3年的孤寂。这是自己的父母在得知江欣然怀孕后购置的。那个时候,在他们看来自己和江欣然还是一对普通的夫妻,也从未想过,这个即将出世的孙子,是通过试管婴儿技术“制造”出来的。

想到孩子,刘元心里难免有些沉重。无论如何,在生物学上自己还是他的父亲。虽然从他出生到现在,也仅仅见过不到10面。算起来,现在应该已经3岁了。

他也曾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孩子,当他看着那张小脸时,也确实从内心萌发出一种怜爱的感觉。但想到这是自己的儿子时,那种理智上的熟悉感和情感上的陌生感就会在心中激烈的对撞。就像两只迎面疾飞的鸟,在一瞬间碰撞,融为一体的血肉胡乱溅到各处,让整个内心变得模糊又腥臭。刘元像是缺氧般感到头晕目眩,并决定今后尽量少和这个孩子见面。

除了灰尘较多,难清理的污渍基本没有,整个清扫过程比刘元想象中轻松了不少。除了那张床单,江欣然没有留下任何自己的物品。但为什么床单偏偏留了下来?要是想让自己的痕迹彻底消失,这个和身体接触最多的东西必然不能遗漏。或者是觉得不方便收走?刘元摇了摇头,这5年,关于江欣然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她和自己一样,对这段婚姻充满了怨恨。她还承受了生育的痛苦,恐怕比起自己的怨恨要更加浓稠一些。

刘元把床单叠好,塞进了垃圾袋,下楼后甩进了垃圾桶里。

他摸了摸外套内层口袋里的车票,那是一张去重庆的高铁票。他向公司请了一个月长假,打算四处去转转。假条批下来时,他觉得身上更加轻松了一些——就快像曾经一样了。

(四)

由于路上堵车,江欣然到达机场的时间比预定晚了不少。登记前种种手续,把她从回忆中拔了出来。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江欣然突然琢磨,要是飞机失事,自己在临死前会想到些什么?是大学时的那个人和那段感情?还是想对爸爸说的嘱咐?又或者是遗憾那条一直没舍得的裙子?但无论如何,她可以保证,绝对不会是这5年的婚姻生活。

没有蜜月,没有新婚旅行。

婚礼后的几天,江欣然按规矩,陪着刘元去各个亲戚家做专门的拜访。从第1家到第7家,江欣然的表情变得越来越自然,笑容也越来越甜美,甚至能带出一丝幸福的娇羞感。如果按照她的脾气,怕是要再去一次前3家,为自己初出茅庐时的拙劣演技扳回一城。

相比刘元家庞大的亲戚网络,江欣然家就简单的多了。需要拜访的只有一人——自己的爸爸。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家从来不和亲戚联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有亲戚。过年时,爸爸也从来不去拜年,也不见有人来给他拜年。因此小时候的江欣然可谓损失了不少压岁钱。

不过除此之外,江欣然还是很喜欢这种简单的生活。她和她爸爸一样,讨厌复杂的人际关系。

完成了规定的礼仪后,江欣然很快就投入到工作中。虽然攒下的年假足够她痛快的休息2个月,但显然,比起一个妻子,她还是更习惯于职场上的身份。

如果说,她对刘元有什么欣赏的地方,那就是在某些方面两人出奇的默契。

没有沟通,没有商量。每当在外人面前,两个人会自然进入“夫妻状态”,过后又会自然的进入“两不相关状态”。早上刘元先用卫生间,然后在7点半准时出门;江欣然7点45分起床。下午江欣然6点回家;刘元不值夜班时会在7点回家。江欣然睡卧室,刘元睡次卧。

他们像是很懂规矩的合租人,利用时间的错位,让彼此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如此生活持续了1年。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或许也不错。当江欣然这么想的时候,催生的魔咒终于还是来了。

“你们俩也不小了,趁我们还能动,要个孩子,我们还能帮你带……”有个周末,刘元没在家(两人都休息时,刘元总能找到合理的原因不在家)。刘妈妈和江欣然做了一次相当深入的“探讨”——就“生娃的利与弊”的探讨。

“生一个吧……”

“生一个吧……”

“生一个吧……”

刘妈妈突然变成了复读机,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让江欣然感到十分恐怖……

“乘客,乘客,航班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请您……”江欣然睁开眼,看到空姐站在身边,轻拍着自己的肩膀。

原来是梦。倒也不能说是虚无的梦,梦中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实际上,梦里面刘妈妈的催生工作之后,更大的催生表演也即将上演。而那也是小云出生的原因……

一阵颠簸后,飞机顺利抵达机场。

江欣然再次来到这座曾经求学的城市。

(五)

“哈~~~呼~~~~~~”气流从我的口中吹出,蛋糕上5根细小的蜡烛瞬间熄灭,没了火焰的蜡烛尖,像是变成了5个秃头,还升起5小股烟。这让我想起了昨天看的动画片,四脚猫生气时头上也会冒烟。

“云云真棒!”在左侧的奶奶摸着我的头,苍老的脸上笑盈盈的。

“今天起,云云就是个5岁的大男孩咯,可不能再随便就哭鼻子了。”爷爷在右侧,他总是不错过任何能教育我的时机。

“嗨呀~他才5岁,大什么大”,姥爷在对面的座位上站起来,边给我切蛋糕,一边和爷爷讲话,“小然当时都9岁了,晚上还得让我哄着才能睡,云云可比他妈妈……”话说一半,姥爷好像被雷击中一样,瞬间安静下来。

奶奶把放在头上的手移到了我的右耳旁,好像觉得这样可以阻挡声音被我听到。“当着孩子面,说这干什么。云云,来,吃蛋糕了。”

他们不希望我知道关于爸爸和妈妈的事,所以我也很配合地装作什么都没见到,继续摆弄手里的蛋糕叉子——透明塑料的,样子很精致。

为我庆祝完生日后,姥爷没有继续多待,早早就回去了。明天是周一,按照规矩,我要搬去姥爷家住半个月。“云云,明天可早点过来呀,姥爷给你做好吃的,等着你”,小老头乐呵呵地回了家。

看得出来,爷爷和奶奶有事想谈。所以我再次很配合地说自己困了。

奶奶帮我洗漱完,把我安顿到了被窝里,在床旁边哄我睡觉。不一会,我就熟练地装出睡着了的样子。

“睡了?”爷爷走进屋里,压着声音问奶奶。

“睡了。今天老江可真是,没事提她闺女干什么,幸好云云没听见,不然要是接茬问起来,真不知道怎么和孩子说。”

“还不是你们自找的。我早就说,痛痛快快地和孩子讲清楚。你们这样瞒着,躲着,早晚还是得面对。”

“你说的轻巧。要不你和云云说,说他是个被爹不养娘不要的娃?”奶奶明显有些急了,语气和声音都大了不少。

“你小点声!”

然后,是一阵沉默。虽然我闭着眼睛,但我知道,此时的爷爷奶奶正在仔细观察着我。我则更加努力地装出熟睡的样子,心正跳的砰砰响,脸颊被头发丝蹭的养养的,眼睛也在眼皮下面忍不住想要乱转。我感觉快要露馅了!

“再等等吧,等云云上了小学后,再一点点地告诉他。”听见奶奶的声音,我终于送了一口气,假装转身侧躺,将脸朝向了墙面一侧。

神经松弛下来,人也变得困倦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被爸爸妈妈抛弃的事情。我已经5岁了,不是个小孩子了。幼儿园其他人都是妈妈或者爸爸来接,只有我的爸爸妈妈从来没露过面。

那天,班里的皓皓说我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不过,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才真的意识到自己没有爸爸妈妈的现实。也是从那天起,我学会了边装睡边偷听爷爷和奶奶的对话,并从中了解了自己出生前,爸爸和妈妈之间的事。

“最近腰疼的厉害,血压药也不太管用了,还得再换个新药。”是爷爷在讲话,“咱们几个岁数都不小了,还能照顾云云几年呢……”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为了云云,能多熬一天就多熬一天吧。原本想生了孩子,俩人关系能更稳定,谁知道孩子是用试管婴儿生的,还说离婚就离婚,连孩子也撒手不管了……(一阵沉默)……老刘,我现在其实真的后悔,因为咱们的任性,害了两个孩子,也害了云云……”奶奶最后的声音,明显带了些许的哭腔。

我很想起身安慰她,但我不知道,如果让她知道这一切都被我听在耳里的话,是否会对她造成更大的打击。我在被窝里的手已攥成了硬硬的拳头。我憎恨我的父母,因为他们让奶奶这么伤心。

“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吧。元儿还没和你联系吗?”

“没有。上回打电话,说自己在上海。一会重庆,一会贵阳,一会上海……我觉得他在故意躲着我们一样。”

“元儿不是真的铁石心肠的人,我的儿子我清楚。给他点时间吧,他也有为自己活着的权力。”

睡意渐渐袭来,爷爷和奶奶的话在耳中越来越粘稠模糊,似话非话的声音交错起伏,像是有魔力的催眠曲,把我拖入沉沉的梦境。

在梦里,我变成了大人,爷爷、奶奶和姥爷变成了小孩子。我用心照顾他们,吃穿住行——生活里所有的一切——都由我亲自安排。就这样,我们幸福快乐的生活着。

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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