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给孩子们讲朱光潜先生的《咬文嚼字》,无意间却“咬”出了一个“小”字,“嚼”了半节课,下课时,我灵机一动,要求孩子们写一篇名为《说“小”》的文章。但布置完了我就有些后悔——临时起意,布置作业,增加负担,站在孩子们的角度看,是不是很不厚道呢?于是心里有些不忍,就问他们,我也写一篇,行不行?他们都说:那行!那意思是要死大家一起死。
我以自残的方式布置了作业,却给自己造成了沉重的负担。昨天一整天都很忙,根本没有时间写,连日记都是搬出旧文章充数。但当众说的话,特别是给孩子们说的话,要说到做到的,绝不能食言,不然以后还怎么混。这会看晚自习,有点时间,就写一写。
但还是写不了完整的文章,决定一仍旧贯,继续写点漫谈式的随笔,而最讨巧的办法,是记录昨天的课堂。
先是质疑了单元概述里面关于本单元文体的界定。这个单元有三篇文章,分别是朱光潜先生的《咬文嚼字》,林庚先生的《说“木叶”》,和钱钟书先生的《谈中国诗》。单元概述里面说这三篇文章是“文艺评论和随笔”。这就产生了一系列问题:它们究竟是文艺评论,还是随笔?或者哪一篇是文艺评论,哪一篇是随笔?或者这三篇文章既是文艺评论,又是随笔?如果这样界定,那文艺评论和随笔是一回事吗?
在我的印象里,文艺评论是严肃的、规范的学术论文,而且很有可能是长篇大论,它针对具体的文艺现象、作家作品,运用抽象思维,进行理性思辨,从而得出科学规范的结论。而随笔则是轻松自如的文章,它有很大的随意性,其选题往往从生活中来,内容有时候是记录,有时候是一些想法,有时候是一些思考,有时候免不了发一通议论,年纪大的人,可以谈一谈自己深刻独到的人生体验,读了点书的人,可以展示展示自己左右逢源的渊博知识。总之,它的语言是灵动的,视野是开阔的,风格是轻松自如的。这就和文艺评论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经过这样一番思考和讨论,就在“文艺评论”里面取出“文艺”二字,和“随笔”放在一起,成为另外一种文体,叫做“文艺随笔”。我们能看到的比较好的文艺随笔,往往是大学者所写,比如这个单元三篇文章的作者朱光潜、林庚和钱钟书,都是大师级别的学者。所以这类文章的第一个特点,往往是大量的引用和丰富的知识。虽然有大量的引用和丰富的知识,但这些大学者绝对不会以向读者掉书袋为目的,所以就有了此类文章的第二个特点,就是笔调轻松自如,让我们这些不是学者的人读起来,也觉得有趣味。但你不能就此认为这类文章没有份量,它的厉害处,往往就在于作者能以轻松灵动的语言,写出独到而深刻的的见解,这就是文艺随笔的第三个特点。如果打个比方,文艺随笔就是国宴大厨回家炒的小莱,也很好吃。
基于以上的认识,我们认为这三篇文章既不是典范的文艺评论,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随笔,于是把单元概述里“文艺评论和随笔”几字改成“文艺随笔”。
这是这节课的第一个内容,花了几分钟时间,让孩子们了解了一下文体知识,并进行了一定的思考。
这节课的第二个内容,是修改了朱光潜先生的一个错误。这也是熟悉文本的一个过程。
文章一开始,就举了一个炼字的好例。郭沫若先生的《屈原》里,有一句婵娟骂宋玉的话:“你是没有骨气的文人!”郭沫若先生嫌骂得不够味,在排演时做了改动,加了“无耻的”三字,但还是不过瘾,演员建议把“是”改为“这”,一下子够味了:“你这没有骨气的文人!”郭沫若先生认为改得好,认为这是“坚决的判断”。
举完了这炼字的好例,朱光潜先生说,“你这”式语法其实并不稀奇,民间骂人用,《水浒传》里也有,石秀骂梁中书:“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杨雄骂潘巧云:“你这贱人!你这淫妇!你这大虫口里倒涎!你这你这……”可见“你这什么”并不仅是郭沫若先生所说的“坚决的判断”,而且是带有极端憎恶的判断语,表现着强烈的情感,据此,朱光潜先生得出结论:“‘你这’式语法大半表示深恶痛绝,在赞美时便不适宜。”
就朱光潜先生的这一结论,我和孩子们一起进行了探讨,让他们举出一些用“你这”骂人的话,孩子们七嘴八舌,喊出了好多脏话:
“你这混蛋!”
“你这坏蛋!”
“你这王八蛋!”
“你这王八犊子!”
这些孩子们自己列举的实例,就更加证明了朱光潜先生结论的正确性,即“你这”就是用来骂人的,不能表示赞美。
在这个关键的节点,我举出了一句例子,并写在了黑板上:
“你这挨千刀的!”
挨千刀简直就是凌迟,这得多恨一个人,才能骂出如此狠毒的话!但如果是妻子骂丈夫,说“你这挨千刀的”,那往往有好多不同的潜台词可以接续在后面:可想死我了;想我了没有;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干嘛……
由这一个例子可见,“你这”式语法并不全表示深恶痛绝,它也可以表达喜爱和赞美,于是,轻而易举地就推翻了朱光潜先生的结论。
我让孩子们再举一些相似的例子,他们一下子举出了不少:
“你这没良心的!”
“你这臭小子!”
“你这小坏蛋!”
“你这小傻瓜!”
“你这小东西!”
由这实例,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你这”式语法,可以表示喜爱和赞美。于是,我现场让同学们修改原文,加进去这些例子和新的结论。
郭沫若先生应该知道这一结论。在《屈原》剧本里,为了加强赞美的语气,他也使用过“你这”:
“啊,电!你这宇宙中最犀利的剑呀!”
“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正是,我心中的剑!”
这就有意思了。在行文中,朱光潜隐隐约约说出了一件事,就是关于“你这”,郭沫若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现在看来,朱光潜先生也沦落这种情况了。另外,他一定没有认真读完《屈原》全文,不然不会十分武断地得出“你这”式语法“在赞美时便不适宜”的结论。
没有读完原文,而要进行引用或阐发,往往会出现类似的问题。朱光潜先生有一篇谈美的文章,叫做《说“曲终人不散,江上数峰青”》,他引用了好多文字来阐释这两句诗,且由此出了一个美学概念,叫做“静穆”。鲁迅对此进行讽刺,他说这如同在衣服上撕下一块绣花,经摘取者一吹嘘,读者因为没有见过全体,往往被他弄得迷离惝恍。鲁迅先生找见了这两句诗的出处,即钱起的《罢省试湘灵鼓瑟》,并列出了全诗的内容,来说它和静穆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作者虚悬一个“极境”。
关于“你这”式语法的考证,是这节课的第二个内容,大家进行了一番现场版的“咬文嚼字”,并且使用了朱光潜先生的论证方法,即先举例,再得出结论。
这节课还产生了第三个问题,是孩子们举例时,大家临时发现的: 在“小坏蛋”“小傻瓜”“小混蛋”中,坏蛋之所以不坏,傻瓜之所以不傻,混蛋之所以不混,“小”字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让他们再举类似的例子,结果有人感出了“小鬼”一词。“鬼”字不好,但加一“小”字,立马变成一个可爱的词了,老红军叫小孩子,往往是要叫小鬼的。
但“小”字不仅仅表示可爱,加在不同的词前面,就有了不同的作用和意义,孩子们举出的列子五花八门:
“小日本”,小表示蔑称。
“小日子”,小表示普通、平平淡淡。
“小张”,小表示年纪轻。
“小人”,表示品格上的否定。
还有些更稀奇古怪的东西。
在“小五”中,小表示排行,但在“小三”中,小不仅仅表示排行,在“小二”中,又成为一种角色。
在“小哥”中,表示是最小的一个哥,在“小姐”中,就不单指最小的一个姐,在“小姐姐”中,又有了更加复杂的含义。
还有, 媳妇儿就是老婆,“小媳妇”表示可爱,但“小老婆”却另有含义。
这样一归纳,一总结,“小”字就成为一个复杂的字了。我告诉孩子们,这个过程不仅是“咬文嚼字“的过程,而且是做学问的过程。于是就顺势布置了一个作文题,写一篇文艺随笔,叫做《说“小”》。
夜深人静,我答应孩子们写作的任务完成了,明天可向他们展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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