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下来，那鸟却仍在叫着。在夜晚模糊了的空气里，鸟声远远地轻微地震动着，仿佛是透过梦的薄幕传来。我现在知道它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叫鹰鹃，以前只是跟着家乡的人们叫它“阳雀”。
阳雀叫了，是下阳春的时节。所谓“下阳春”，就是要着手郑重的农事，练水田，插禾秧。这时节，春雨已下过几场，水田里酿起了一层春水，泡着收割后余下的灰白或霉黄的油菜秆儿。田里明亮的水，正被太阳晒得暖起来，水底迅速长出了柔滑的藻荇。山野田边，此时草木初初长成，春花差不多都开过了，而夏的炎热还没有来。青春得可爱的草木秀色可餐，食草的水牛应该极幸福吧，然而它们却要下苦力了，而且不知从哪里已经飞来了牛虻，迫使它们甩着尾巴，抖着皮，拍打长耳。这时，父亲们的裤腿都卷起来了，在田里驾着犁，吆着牛。牛总是忙里偷闲地伸出舌头去卷过田里的草来吃。父亲们便震天地大声叱骂。犁地的牛是极辛苦的，我见过累极的牛，口里冒出许多白沫，曲膝蜷在地上，任怎样牵它打它，也不动了，而大眼里湿闪闪地似乎满蓄着泪。我也见过累极的父亲回到家里，在廊檐坐下，一言不发，任由我们叫吃饭，也只是喉咙里哼一下，而并不起来。
田间路上，这时总有戴着斗笠的女人挑着翠绿的秧担子，她们把小捆的秧苗远远散掷到田里。然后伏下身，退走着插起秧来。面前的水里映下自己的影子，泥，水，禾秧明晃晃地不可思议地近在眼前。走动时便撩打起一些水响，脚下传来脚丫陷进稀泥，泥巴从趾缝间滑滑地溜出去的好笑的触感。这时的饭菜，总有大块的腌肉，咸鸭蛋，还会有几样时新的野蔬。这时节的睡眠，黑沉无梦，瘫软酣酥。
而醒来时，往往就听见阳雀在叫。那真是不一般的叫声，仿佛是从极高处的天幕上朝下喊着，带一些天穹的回响似的。国国阳！或者有人说叫的是“米贵阳”！这大概是一种喜欢立在最高处的鸟。又是对满目的春色极心疼的鸟。我没有见过它的样子，但我听它的叫声，听得出它拥有一种别样的感情。它的叫，不是像凡鸟单单为了求偶。它是被一种无端的幸福或痛苦握住了，它只得叫出来，而且往往越叫，越觉得悲哀或怨愤，也许它也渐渐从自己的叫声里听出了孤独，因而叫得更为用力，仿佛就要叫裂了心肝。
我有时在异地的睡梦中，会忽然听到阳雀的叫声，于是想起家乡的天穹下的那种生活。那一片青春新鲜的田野，路旁漫爬的散着浓香的金银花，想到土马路上的车辙印的浅水里，乌黑一片的蝌蚪，想到老屋背后的土坡上，像螃蟹一样鼓着水泡的地面，想到水田里各式各样的虫子，想到水牛磨破皮的肩膀……而阳雀正在高天里叫着。我于是便常常忘了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忘了现在的家乡已没有了牛，人们已不种田，马路上也抹上了水泥。而我，已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家乡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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