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久以前与她认识。
她总是不停的往返南北。仿佛聪明的候鸟。只是他看着她,在那如候鸟般的自由与洒脱背后,是从不停止的流浪与漂泊。
南方的小城。四季如春。他离开一直停留的城市,去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身不由己的被世俗所缠,无力反抗。为了一份安稳的工作,每天面对陌生的人群,陌生的方言。没有大量的高楼。街道陈旧而狭窄。却仍然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深夜加班,独自步行回家。街灯依然如经过的任何一个城市的昏黄暧昧。
素未谋面的女子。他仅知道她的存在,一如她对他。不知道彼此的故事。亦从不发问。
安全是需要聪明与距离的。
各自回忆。并密封保存。然后告诉对方自己的城市的天气,却从未关注对方的城市。
没有纠缠。没有嫉妒。亦无争吵与伤害。
每天早晨起床,看对面的窗。金属网住的阳台。那只猫永远趴在后面窥探。有时会缓慢慵懒的伸腰。
他总是做梦。不停的飞翔。有时确定是梦境。咬自己的手臂,可是仍然感觉疼痛。看见五颜六色的花,从稻谷的叶尖上踩着飞过。原野上整片的稻谷。绿色的叶子狭窄而细长。浅淡的白色的碎花瓣。梦醒后,便再也感觉不到咬过的疼痛,亦无痕迹。只是斑斓的颜色仍然历历在目,清晰得如同真实。心里有些失落,美好的,总是梦境。
有时,会痛哭失声。醒来发现泪水湿透枕巾。明白是梦,却仍然止不住的流泪。然而,天明后,亦无痕迹。
更多的时候,是被吓醒。总是被追赶,与人搏斗。或被鬼魂纠缠,无法脱身。感觉自己被抓住,被吃掉,被刀子扎进胸口,或针头扎进肌肉。心里大叫,期待赶紧醒来。亦明白不过是梦,然而,仍然会感觉惊恐异常。且不会半途醒来。
醒来时,便会看见那只猫。
气候温暖。天气明亮。有很好的阳光。
很少打电话。偶尔深夜无法入睡,会一起说话。
她说曾经在北方一个小城滞留过很长时间。肆无忌惮的山峦。小城的冬天干燥寒冷。夏天暴烈炎热。只是滞留。不是归宿。
小城的路灯昏黄暧昧。她在电话里告诉他。她对城市的路灯敏感而迟钝。路过每个地方,记忆中的全是夜里的路灯。昏黄暧昧。有些居心叵测。一路如此。亦不会跟随季节的更替而变化。他静静的听,感觉她仿佛在说他自己。小城糜烂而肮脏。雨水让街道泥泞不堪。汽车轮子一半陷入坑洼。急速旋转的轮子带着肮脏的污水沿着轴线飘飞出去,画着让人胆战心惊的抛物线洒落一地。
她目睹一切。铭记于心。但无动于衷。冷冷的看着汽车滑过浮水。然后毫不犹豫的给脚上名贵的靴子踏进泥污。
为一个男子。在那个狭窄而肮脏的小城滞留五年。她说,她内心亦知自己不能永远停留。只是与自己作斗争,坚持那个世界。不动声色。没人知道她的自虐似的辛苦与不甘。
有时感觉自己内心一片空白。并没有爱情。那个男子,亦只是自己与自己作斗争的一个理由与藉口。终日踽踽独行。穿梭与城南城北之间。在城北的一所中学代课。偶尔给当地一家报纸写稿和拍摄照片。但从不抛头露面。亦不认识许多朋友。
晚上从不在外过夜。有时留宿那个男子。但从不允许持久的进住。他有自己的房子。父母亦在当地呼风唤雨。但那与她无关,从未见过。亦不会跟他出席他的任何一个朋友的聚会。
他又开始做噩梦。梦见有人追杀自己。手里拿着刀,却无力抬起挥出。然后清晰的感觉到对方刀子砍在自己的肩上,疼痛异常。惊醒发现自己的肩被压在身下,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奇怪梦里会感觉疼痛。
睡觉的时候总是企图让自己以最舒服的姿势入睡。醒来总是发现自己睡姿非常奇怪别扭。偶尔会出冷汗,湿透被子。夜里会不时爬起来寻找凉水。
当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于黑暗之中,也能视物。而那些物体会慢慢从模糊不清变得清晰异常。然后不断的被放大,直到占满整个空间与视线。
听着凉水跌入胃里。感觉一阵凉意透入胃壁。然后重重的躺下。听见对面的窗内的猫哭。
这个小城四季如春。适合人类久留或居住。每天早晨起床。洗脸。刷牙。剃须。然后匆匆上班。中午下午吃公司。晚餐在路上寻找。不会做饭。且耻于学习。但坚持每天清洗厨房的器具。内心的骄傲与自卑同时压迫在他身上。
习惯在朋友散后整理屋子。习惯养成的时日非常长久。顽强而固执。衣服全部撑开,用衣架挂晾。桌上有简单的水杯,抽纸。床头有一本书。再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他的屋子一如他的生活。单调得近乎修行。偶尔失眠。不会留宿女子过夜。
他在失眠的时候,常会想起她。很长一段时间不联系后,便不会知道她到了哪儿。他知道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长久停留。电话号码亦经常更换。
失眠的时候从来不会打她电话。只是想起而已。或许是害怕。害怕失望与无助。曾经在与她失去联系很久之后的一次失眠的午夜拨她电话。听见空号的提示。便再也不会做同样的事。可是电话彻夜的不关机。持久而固执的等待。
偶尔,深夜会有陌生的号码给他吵醒。他知道是她。有时在路上没有名字的旅馆留宿。有时在大城市的高级酒店。不同地方的手机号码,亦有不同地方的座机号码。他从不保存。
有一次。半年过后。他再次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她到了他的城市。他轻轻的问她,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她说明天一早,来了已经一段时间。他再也没有问关于她的这个决定的原因。她亦不会解释。只是平静的叙述她的一切遭遇。从北往南,经过很多城市,在每个城市停留的时间亦长短不同。她说,我总感觉到你的城市的路灯比较明亮,每晚从长江大桥上走过,内心会想起你。
末了,互道早安。你还可以睡两个小时,他说。只是从内心感谢她没有不辞而别。无需出口。她亦懂得。
后来,他想起那次他们同处一城。每天共同经过那座跨江大桥。然而终于未某一面。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可是如果从头再来一次,他想他亦还会选择同样的方式跟她告别。其实他亦明白,那样的方式,也不由己。她一直都是那个主动者,一切被她掌控。他只不过是明智的在被掌控,而且心甘情愿。
那次以后,她从他的城市回到了北方。她说她的身体不支持她继续漂泊与行走。其实,很久以前就已检查出来。可是仍然坚持走到他的城市,而且与他一起生活一段时间。
没有相逢,唯有道别。他不知道她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情况。然而,最终亦没有强求要去看她。
她在她最年轻的时候,她没有认识他。她仿佛一朵花儿,有过激烈的盛放,然后逐渐衰老凋零。高傲且自卑,不会让他看见她被霜冻过的颓败。
她曾经告诉他,她的最美的青春都已付托给那个北方的小城。五年时光。是一个如花的女子的整个花期。从绽放到凋零。离开的时候,一无所有,没有带走一切多余的物品与思念。亦不后悔。
那个男子,在她的生命中,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小城,寄存了自己的全部青春。且无法赎回。男子对他不坏,只是越来越敏感的嗅觉出她的本质的不可掌握。束手无策,强烈的不自信与自卑使他逐渐如一只被圈住的兽。开始发生争执,终止撕打。并无失望与疼痛。内心一片空白。习惯的麻木。然而并不茫然。知道自己的路,不会永久停留。只是对这个小城越来越感觉疏离。
在一个经过城南的午夜。她被抢劫。手提包里并无贵重物品。几个小流氓围住她。并不害怕。一贯的冷眼与轻视。亦不尖叫出声。在无声的扭打中,她手提包被抢,小指扭伤。终于对整个城市失望。自己打败自己。午夜回屋收拾行李。赶去火车站的午夜公交。然后不回头的去往南方。
她说,那一刻,心里竟然无比的平静。没有跟任何人与物发生任何的告别仪式。只是心里跟自己告别。坐上火车的时候,还能看见远处有些昏暗不清的灯光。这个小城的灯光仍然彻夜不息。这里发生的一切将会不复存在。亦不重要。摸出镜子看着自己的的容颜,蓦然记起,五年之前,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下车之前,也如此看过自己的脸。那一刻,竟然无比清晰的出现在眼前。
那时,多么年轻。
他头痛欲裂。撑开眼看墙上的时间。已经下午。整夜的不关窗。阳光从外面洒进来。爬上了东边的墙壁。空气中的尘埃无比巨大,在金色的光束里剧烈的飞舞。口干舌燥。喝一口凉水。继续入睡。一个周末就这样渡过。
夜里开始失眠。突然,又听见陌生的电话。第一次出错。电话那边传来陌生的声音说,对不起,打错了。然后终于忍不住的哭出声来。
放下电话。仿佛听见她在耳边说话。窃窃私语的喋喋不休,无法听清到底是些什么。仿佛与童年有关。
小时候,她便是一个独立而倔强的女孩。
在任何一个人声嘈杂的场所。一言不发的跟在母亲背后。不会抓着大人的手,亦不要别人抚摸。只是冷冷的跟随。吃饭的时候,一个人坐一把椅子。默默的吃面前的菜。从不挑食。亦不回答别人的发问,不理别人好心与关心,不要别人给自己碗里夹菜。在她看来,那一切,只是大人之间心怀不轨且心照不宣的相互谄媚,与自己无关。或者自己只是一个工具,一个承载这一切的纽带。
有时候,母亲跟别人大闹一阵后,发现她坐在椅上,碗内空空,有些歉意的问她要吃什么。她摇头。母亲又问要不要鱿鱼,要不要羊肉串,要不要肉丸,要不要青菜,要不然龙虾。她只是摇头。母亲不耐烦的说,那你到底要什么。她仍然默默的不做声。吃免费赠送的泡菜。
后来终于离开家。高中读完。上大学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家。母亲会给她银行卡上定期打上数目不菲的钱。偶尔电话,她亦只是淡淡的回答,一切都好。只是从来不回家。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慢慢长大的途中,道听途说的知道父亲带着另外一个女人离家,母亲独自一人带她四年后,住进另外一个男人的家。那时她五岁。然后她便跟随母亲常出现在人声嘈杂的场所。
这一次,他终于快要彻底遗忘。很多发生过的事情,说过的话,仿佛潮水退去,在脑海里逐渐变得模糊,终止消无。
唯一记得的是她曾跟他发生过的没有仪式的告别。她回到北方。他亦知道,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停留,将一直抵达生命尽头。或者,她亦只是逃避。这仿佛候鸟一般的潇洒的背后,谁又知道那不是如败兵一样的落荒。他能感觉她内心的恐惧与逃避。其实,他亦深深明白,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他只能选择原谅。
她终于仿佛他们之间曾发生的这一切故事,彻底消无。
午夜寂静,仍然会听见对面窗内猫哭。早晨天气明亮。东方的天空殷红。这个城市温暖而湿润,适合人类长期滞留或居住。
可是。他已决定要走。
对自己说。那些过往的人和事,就让它留在这里,因为它终是属于这个城市的。而我应该会找到新的绿洲。
其实,已无前进的勇气与力量。只是退守。他准备回老家。那个南方的小城,冬天仍然会寒冷异常,可是干净整洁,有很好的空气。
他接受家里的安排,准备第二年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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