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喜欢下班的时候在甲板上散散步。这个时间，甲板上很少有人，航行了三个月，人们早就是失去了对大海的兴趣，每个人都希望赶紧到达目的地，好去恣意的放纵一下。头顶上的星光很美，有时候我不禁想，那些星星上是否也会有和我一样的人在看着我们？
海风将白天的燥热吹送的一干二净，我裹了裹外套，享受着被风抚摸的舒适。脚下一层层房间的灯光照射在海面上，整艘船在海面上，就像在深夜中漂浮的萤火虫。毕业三年，我在这艘游轮上做服务员也快三年了。朋友他们都劝我放弃从事这个行业，尽管工资挺高，可一年到头能回到家，又有几次。
有很多和我一起入职的人，他们早早的就受不了放弃了。第一次航行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又激动又兴奋，都想着可以去看看世界上那些旖旎的景象。四个月后，所有的人就像枯萎的枝丫一样蔫了。再看到海面上有海豚在追逐，已经没有人在意了。遇到风暴时，海浪足足有十几层楼高，大家都哭爹喊娘，祈求能够逃过一命。我当时看着窗外的景象，电闪雷鸣，海浪高到像是可以吞噬一切，游轮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倾覆大海，我们就成为了鱼食。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巨浪，说实话，我当时也怕的不行，但是隐隐中我竟然有一丝期望，期望这滔天巨浪可以毁灭我们，不，是毁灭我。
可巨浪散去，雨后天晴，大海又回到宁静的样子。我搞不清为什么我会有那种想法。风暴后的海，美的让人心醉，所有人都忘却了自己的恐惧和窘态。但他们都更加坚定了自己离开的意愿，归程后，他们都走了。
我留下了，不是我有多么喜欢大海的波澜壮阔，更不是她的喜怒无常。而是，我喜欢游轮上的孤独。我喜欢这份孤独。
如今，我已经成为这艘船上的老人。我一天的生活非常规律：早起开始工作，下班之后，我会趁着夜色在甲板上散步，有时我会听着音乐，有时我会拿着书来看。我有一个随身听，书籍则是我以前的存货。
人员流动太大，导致我没有几个朋友。同我一起住的人，他们整日都盼望着早日归航，或者谈论哪位女服务员的身材或者长相。我非常厌恶他们谈论时的那副猥琐的笑容。
今夜的景象很好，却只有这么几人在欣赏。有钱人喜欢在餐厅里和漂亮的女士用餐，更喜欢在酒吧里用酒来消磨时光。
而就是在这个夜晚，我第一次碰见了她。
坦白说，我在这艘船上见过很多漂亮的女人，有白人，更有亚洲人。但我看到她时，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礼裙，从背后借着灯光看她，凹凸有致的妙曼背影显得格外迷人。而我却看到了她的孤独，没错，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就觉得她和我一样，都在黑夜中独自前行了很久。她仿佛觉察到什么，朝我这看了一眼，我平静的和她对视，随即她就转过脸继续看远处的大海。在那一刻，当我看到她的眼睛时，我内心的孤独就像被星辰照亮的大海一样，被她照亮。
我没有过去搭讪。我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在背后静静的看着她。我对她不禁产生了诸多好奇，她是哪里人？她有没有爱人？
时间就那样流逝，但我发誓，她的身影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再也无法忘记。
突然，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到她的身后，把西装脱下给她披上，我看到她对着那男人温柔一笑，随即就跟着他回去。他们经过我的身旁，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脸庞，金色的长发成波浪状挽到一旁，波光潋滟的明眸此刻显得微醺。那个男人的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对她的耽溺。
他们走后，我还坐在那，夜空中的星光好似黯淡了不少，她在我脑海里无时或忘。
我看出那个男人是有钱人，这艘船上的游客谁又不是呢？但我看出她并不喜欢他，这让我很是欣喜，自此我在梦中常常凝望她的脸庞。
2
一个星期后，游轮在布里斯班港口作短暂的停留。人们纷纷下船游玩，我在甲板上晒着太阳看着港口里像鱼群一样众多的人。偶然间，我看到一个带着黄色遮阳帽的身影，我认出是她，她和那个男人一起，相互挽着手，样子很是亲密。很快，她的身影就被人流吞噬。我看不见她了。我没有去游玩的兴致，在阳光下，我听着音乐，享受着整艘船的宁静。
再次起航时，我一连几天都没有看到她，到是见到了和她一起的那个男人。我送餐给他，看到他变得如丧考妣，终日愁眉苦脸。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只胡乱想着她去了何处。又航行了一段时间，那个男人总是焦急的追问何时能够归航，得知很快便会后，他才自言自语离去。
最后那段航程很是顺利，没有遇到风暴更没遇到海盗。这一段航程结束了，我们放了假，可以休息两个月。我则向上面申请，请求让我搭乘下一段航程。我的父母早逝，早已没有可牵挂的人，与其在陆地上醉生梦死，还不如继续我熟悉的海上生活。上面没理由不批准，并且多给了鼓励奖金。
就这样，我再一次踏上航行。这回的航程是北上，主题是阿拉斯加。夜晚，我还是习惯的在甲板上散步，听着音乐看着夜色，想着她。
海上的夜晚很美，星星在天空中仿佛触手可及。我双手伏在栏杆上，看着这一切。
“请问有火吗？”
我回头，那张我日思夜想的脸庞，此刻就在我的身旁，她看我呆滞的样子，转身就要离去。
“有。”我连忙说，从兜里掏出来，帮她把香烟点着。
她道了声谢，抽着烟，忧郁的看向远方。
我站在她身旁，内心突然异常平静，好似时间停滞。
她的模样变了许多，之前是知性、委婉，现在是暴露、性感。
海风徐徐吹来。她把抽尽的烟头扔到海里，转身朝舞厅走去。我目送她离开，内心充满幸福。从那之后，很多次深夜中，我们都会在甲板上相遇。我有时会帮她把香烟点着，但更多的是我们怀着心照不宣的沉默，一起看向远方。
一次， 我想把我喜爱的音乐与她分享。
“听着音乐，会更好一点。”我说，递给她一个耳机。
她犹豫了一下，接过耳机带上。
随身听里播放着Sophie Zeimani的《My Dear》。我们静静的把歌曲听完。
“歌曲很美，谢谢你，我该回去了。”她把耳机送还给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轻轻攥住她的手，想要把我内心对她的爱随着手心的温度传递给她。
她没有生气，同样看着我的眼睛，但随即她就离开了。
往后，我们就好似有了约定一般，在天气尚好的夜晚中，一起听着音乐看向远方。我从没问过她的工作，只互相告诉彼此的名字。
“安妮。”
“孟文。”
“下一次，我还能够遇见你吗？”我看着她在月光下的侧脸。
她轻轻的叹息，回头看了一眼无人的甲板：“不会了。”
我感到内心猛地一颤，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请你收下它好吗？”我把随身听拿在手心。
她神色动容的看着我。
“请你一定要收下！”我咬着牙，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她接过去“谢谢你。”
我看着大海，平复下内心悲伤的情感。
“不要说谢谢”我强做出个笑脸，对着她说“谢谢是这个世界上最伤人的两个字。”
她认真的点点头。
“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夜晚，我都很开心。”
我的泪水终于决堤，突然她紧张地看向灯光下的一个身影，快步的离我而去，和那身影交谈几句后，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进入黑暗中。
第二日进港，她就消失了。
没有她的日子里，我终日怅然。
在返航的途中，游轮被几艘警船围住，一些国际刑警上传调查。细细盘问并搜查了一番就离去了。
我不知发什么了什么，便去向大副打听。
“你不知道？”他颇为鄙夷的看着我“有一群诈骗团伙，专用美色去钓有钱人，骗钱不说，最后还用人家隐私去威胁人家，上套了的很多人都被弄得家破人亡。”
我恍惚的点点头离去，内心为她担心。
3
一年过去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我没有上过岸，从这艘船换到那艘船，我期望能够再次见到她。可一次次的停靠，变成我希望的破灭。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日就盼着夜晚尽快到来，好让我可以来到栏杆处，回忆我们的那些夜晚。
终于在那一天，船只停靠在大阪。我站在甲板上，看到岸边有一个身影也在看着我，我内心激动不已，我确信那就是她。我疯了一样的跑下去，在人群中用力的挤着，当我到达那个位置时，那个身影却已经不在了。我不甘心的向四处张望，祈求上天显灵。可四周却只有游客和商贩。我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正当我想要回去的时候，一位小女孩跑过来，递给我一封信。我连忙问她在哪，小女孩笑着摇摇头就跑开了。
信封上没有任何字，我握住它潸然泪下，对着人群用力的点点头，我相信她正看着我。
回到房间，我轻轻的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后面写着四个字：不说谢谢。并画了一个笑脸。我把照片对着灯光，照片里她在一片樱花树下开心的笑着，我认出来她手中拿着的东西——是我送给她的随身听。
我又哭又笑，把照片郑重装好，随身携带。
从那之后，我的内心有了期盼，我知道也许就在某处，她想着我，而我也无时无刻的不再想她。
又一年过去，我习惯了对远方她的盼望。我会在深夜，对着月色和星光照耀着的大海向她传送我的思念。
“有火吗？”
我愣在那没转过脸，接着我泣不成声的紧握住栏杆。
“没火也不至于这样吧？”她笑着出现在我眼旁，我看到她的眼睛也微微红着。
“你不怕危险吗？”我试着让自己的内心坚强起来。
“所以，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看着她的脸庞，她还是一样的美。
“我本应不该再来的。”
“那为什么…”
“我抑制不住想见你的心。”她对着我莞尔一笑。
两年的期望终于在这一刻成真，我无法再装作坚强。我深深的凝望着她，如同我在梦中凝望着她的脸庞一样。她噙着泪水与我对视，她那漂浮多年难以平静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港湾。我们相拥接吻。
她说她是个孤儿，从小就进入这个组织。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的只有上面强制安排的任务。她说这些年来，她走遍了世界，在海上更是度过了无数的夜晚。有的是跟富豪，有的是跟政要。
我说起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她躺在我怀里幸福的笑着。
“原本我以为你和那些男人一样。”她说“后来才发现，你和我一样，都有一颗孤寂的内心。”
“现在这颗心，可以不再孤寂了。”我抚摸着她的秀发。
“只是我们没有办法一直在一起。”她很感伤。
“我们去一个没有人找到我们的地方好吗？”我内心满是对她的爱和不舍。
“有些事情，往往是很无奈的。”
我知道会是这样，所以我深深地搂紧她。
我们这样幸福的度过了一个月。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个月。直到那个身影再次出现，我觉察到她的紧张和不安，一连几天她都刻意疏远我。我猜想那可能是她的上级。
下一次停靠时，她再一次离开。临别的前一夜，她来找我。我预感到她会离开，所以我想把我能想到的所有可以用来表达对她爱意的话语全部对她说出。她突然掏出手巾捂住我的嘴。
我隐约听到她说：“我没有办法再待下去了，我的上级他知道了我和你的事情。我再次登上同一艘船是非常危险的，我不怕危险，但是他会。他用你来要挟我，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对不起…”
随即我就昏迷过去。我再次醒来时，船只已经停港靠岸。我的记忆停留在她泪眼婆娑对我说的那些话语。我拼了命的下船去寻她，但我知道，为了我，她不会再回来了。
接下来的岁月中，我没有放弃，我仍期望着会再次见到她。每次停靠，我会在船上努力的搜寻她的身影；每个夜晚，我都会在甲板上守候；每时每刻，我都思念着她。
我想让远方的她知道，我会一直等她，并会一如既往地深爱着她。
没有她，时光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我一直随着船只远航。多少次在遇到风暴时，我会一脸幸福的看着她的照片，那一刻，连死神也变得亲切。
就在一个小雨的夜晚，船只在港口停靠，我撑着伞走上甲板，看向远处一片陌生的城市。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我心有所感，回头便看到了她。我激动地无以言表，只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拥抱住她，疯狂的吻她。她也激烈的吻我，我们在雨中相拥哭泣。
她说她躲开了那个男人，那个一直以来如同她梦魇的身影。我高兴的直吻她。我们决定，当这艘船归航时，我们就再也不会上船。去一个美丽平静的地方，安稳的度过余生。我们兴高采烈的对以后进行规划，她手舞足蹈的告诉我有多少好玩的东西，有多少好吃的美食。我紧紧抱着她，知道她在我身边才是最美满的事情。
雨势越来越大。船只没有办法出航。我还是一样快乐，因为可以终日与她一起。她的不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加剧。我安慰她说没事，她不想让我担心，就装作轻松地样子。
唉，如果时光可以暂停该有多好。我多么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永远陪伴着彼此。但命运就像大海一样无常。
船只停留在第七天时，在那雷电交加的夜晚，那个身影出现在我们房间门口，他对前去开门的她扣动了扳机。不知是枪声还是雷声，她却慢慢倒了下去。
“安妮！”我撕心裂肺的喊着，她在血泊中动着嘴唇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跑过去，狠狠地把那个身影扑倒在墙上，我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只想生啖其肉，让他明白我内心是何种感觉。又一声枪响，我腹部一热。我没有在意，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把他挫骨扬灰。突然我的眼睛被什么糊住，耳朵嗡嗡，他整个人瘫倒在地。我睁开眼时，看到他脑浆迸裂。回过头，我看到安妮手中拿着一把袖珍手枪。我赶紧过去抱住她，血液涌上她的喉咙，她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我捂住她的伤口，她抬起手摸着我的脸庞。我哭喊着救命。尽管已经毫无办法了。安妮最后用手指了指放在床头的我送与她的随身听。咽下了大口的鲜血，最后对我说：“那些夜晚…有你…”她咳嗽了几下，对我笑了“…不说谢谢…”
从那之后，我回到陆地，大海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梦境。如今，我生活在一个平静的山林，每日读读书，写写字；听着随身听，带着安妮的照片一起漫步在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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