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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上个月的时候，同学老张说要去看波波，问我去不去，想了想我还是回绝了他。
高一的时候，我的数理化很差，三科加起来经常不够一百分，于是高二的时候我果断选了文科，毕竟自己的政史地的成绩还算看得过去。当时所在的高中，喜欢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班级喜欢分成好班和普通班，我以吊车尾的成绩被分入了好班，当时还挺高兴。
开学的第一节课，进来一个胖子，穿着一件暗紫色T恤，挺着个大肚子，要不是一口浑厚的男中音脱口而出，真以为他怀了个双胞胎。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同时也是班主任，大家叫我波波就好，我会一直陪大家到老，哦，不对，陪大家到高考”
波波三十出头，诙谐幽默，几分钟自我介绍下来台下的笑声一波高过一波，大家都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自我介绍完毕，波波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连上了教室那台大背投的VGA线，他用鼠标在电脑上晃了半天，背投上仍然不见任何图像，纯绿色的背景下，一个红框内“无信号”三个字沿着背投屏幕的对角线上下往复挪动着。
“你这是联想的笔记本吧，试试按Fn+F7组合键看看行不行！”我刚好坐第二排，高一的时候教室里的电视都归我管，这背投的脾气没人比我更清楚。
“按了，不行啊，还是没有反应！”波波低头看电脑屏幕，左手不停地在笔记本键盘上按了又按，时不时又将身体艰难地向前倾，看看背投的屏幕有没有图像显示。
“是不是信号源没调对啊！”
“来来，你上来搞，这节课能不能上，全靠你了”想不到这次波波不打算尝试了，直接挥手示意我上去弄。我上去试了试按电脑键盘的快捷键确实还是不好使，看着满是粉笔灰的VGA接头，我直接拔了，对着接头的插针猛吹几口，重新插上，波波的PPT就显示在了背投的屏幕上。
“小伙子，可以嘛，以后教室的这些多媒体设备就归你管了！”
就这样，开学的第一天，我又成为了新班级的多媒体设备管理员，主要工作就是协助授课教师投屏，久而久之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网管。
我原本就是个闷葫芦，刚来到一个新环境，我不知道自己多久才能适应过来，现在想起来，当初多亏了“网管”这个称号，我不需要主动去认识别人，班上没人不知道我的存在。
二
选班干部，对这些麻烦事，我一般都是躲得远远的，一方面觉得烦，最主要的还是自己没有领导能力，学生时代大多数人执行能力又差，反正这就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还有个劳动委员，谁来？没人我就点名了！”
教室内鸦雀无声，像班长和学委这些炙手可热的头衔，平时不仅受大众的各种崇拜，而且年底的评优大多时候都是八九不离十。几乎都是人人争抢的对象。
次一点的各科课代表，再怎么说都是各科老师的亲儿子，同时也代表着班里某个学科成绩的最高峰。
而劳动委员，妥妥职能部门里的扫地老头，不仅每天要带着一群牛打扫卫生，一不小心因为卫生问题丢了流动红旗，还免不了被老班一顿骂，反正爱谁谁，我是不想当。
“那就由执伞同学暂代劳动委员吧！”
还真是怕啥来啥啊！
因为当了劳动委员，成为了班委里的一员，自然也成了波波办公室里的常客，和波波接触得多了，自然就熟了起来。
每每自习课的时候都是班干部轮值，坐到讲台上维持秩序，而大多数自习课，我都在波波办公室里帮他写文档，做电子表格。我一边鄙视这胖子太懒，一边又感慨做老师真难，为什么总是有做不完的计划表！
“执伞同学，你什么都好，就是这成绩是不是想着提高一下呢！”
“我已经很努力了啊！但是这成绩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提高的！”
“还一天两天呢，这都一个学期过去了，每次考试都是吊车尾，你要多找找原因，少找借口，争取早日进步！作为班干部，你应该做好表率作用！”
“班干部又不是我自己想做的，你刚开始只是说暂代，现在倒好，直接给我坐实了，下学期爱谁谁，反正我是不干了！”
“唉……出去，你出去吧！”
年少的我多少有点血气方刚，而波波总觉得我的聪明用错了地方，对我是恨铁不成钢。这样的说教一个学期不懂要上演多少次，感觉波波比我妈还哆嗦。我觉得烦，波波更觉得烦，换做他的话说就是“我还没说你几句呢！你倒对我挑肥拣瘦起来！”
三
虽然波波这胖子平时又懒又烦人，但是在教学上特别有一套，或者说，我们特别吃他那一套。
高二的时候，我们上《孔雀东南飞》，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文言文在纸上群魔乱舞，看得我两眼翻白，恨不得双手合十，直呼妖魔鬼怪快离开。波波只是对我们说，这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我只知道接下来各种课堂笔记要抄到手断，随便抽出一段甚至全文背诵的变态要求让我呜呼哀哉，试问当年“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对于谁来说又不是一场噩梦呢！它凄不凄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接下来我会很凄惨！
木兰的织布声尚在我脑海里萦绕，这下好了，又来两只孔雀在我心头乱叫。就当我心里正高呼“让这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时候，波波突然来了一句:“‘网管’，赶紧上来接线！”
接下来的四节课我们断断续续看了《孔雀东南飞》电视剧的选集，看完以后感觉梁山伯与祝英台已黯然失色，满脑子都是焦仲卿和刘兰芝化作鸳鸯的景象，主题曲里屠洪刚的那两句“我愿有情人，共饮一江水，但求真心以对”更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有了电视剧的代入，那纸上的文言文也变得柔软，背诵起来格外轻松，第一次这么快乐的学完一篇文言文。
学习曹禺《雷雨》的时候，我们则是本色出演了舞台剧，我现在都还没忘记我当时躲在讲台下面用笔记本电脑给演员播放打雷下雨的背景音乐时的场景。
高三的时候，有一次我们月考成绩不理想，每个人都垂头丧气，提不起精气神。波波也没有骂我们，晚上上自习课之前波波知会我去办公室一趟。我提前做好了被批斗的心理准备。
“老师，你找我啊，什么事，你说呗，我听着呢，绝不还口！”我低着头，准备享受波波那如老父亲般深沉的爱。
“还绝不还口，就你那点破事，待会自习我有点事，电影我开好了，等会你拿笔记本到教室，今晚自习看电影，看完记得把电脑拿回来放我柜子里锁好！辛苦了！”
“好，好，好！”我马上抬起了头，晴转多云，眉开眼笑。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赶紧的，别磨蹭了！”
那晚我们全班一起看了《三傻大闹宝莱坞》，看完那三个帝国理工大学阿三的励志故事，我们竟然奇迹般的好了，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对症下药，心病还须心药医吧！
年级主任一直看不惯波波这种放任学生野蛮生长的行为，特别是高三的时候，其他班级都在学习，就我们班晚自习一直在看片，见波波屡教不改，有一次晚自习我们在看看《泰坦尼克号》，年级主任进来就要拔线，我坐在讲台上死死护住那根连着电脑的VGA线，甚至做好了要和年级主任对骂的准备。
“你拔一个试试！”
我赶紧停止播放，坐在墙边的同学也识相地拉亮了教室里的灯管，年级主任站在讲台上，波波则立在后门，我坐在讲台上，第一次看到平时慈眉善目的波波竟然也有这么可怕的一面，他面无表情，只是那坚定的眼神里似乎藏着无数把利剑。
“廖老师，这就是你所谓的教学方式？自习课放这些乱七八糟的与学习无关的东西？现在可是高三了，还由着他们疯！”
“你管我，成绩上见分晓，你先管好你自己的班级再说吧！”
波波真是主打一个硬气和护犊子，全班同学也跟着大声鼓掌起来，气氛已经烘托到高潮，大战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想不到年级主任这时候竟然悻悻而退，转身走了出去。
“‘网管’，还愣着干嘛，赶紧继续啊，正到高潮呢！”波波站在门后喊了一声，熄灯的一瞬间，我甚至看到他在偷笑，他还真是会玩啊。
当然，在语文成绩上，我们从来没有让波波失望过，语文成绩年级前十，我们每次全都包揽了。
这件事表面看上去似乎是波波单纯的护犊子，硬刚年级主任，后面我才知道，原来是波波在教育局里有关系，而后面正是因为这所谓的关系，在我们和波波之间掀起了轩然大波，他也撕毁了当初陪我们到高考的诺言，弃我们而去。
四
高三上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某天下午语文课代表米米满脸难过地对我说:“‘网管’，波波要走了，怎么办啊！”
“别开玩笑了，你逗我呢，马上这学期就完了，离高考也不远了，他还是班主任，怎么可能呢！换谁也不能换他啊！”
“真的，波波刚才亲口对我说的！”我看她快要哭出来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当我想要跑到他办公室问他的时候，班长的一句话直接把这件事给搬到了明面上。
“‘网管’，陈副校长通知班委的人到他办公室开会，讨论波波的事情！你和米米赶紧准备一下。”
班长和其他班干，已经拿着小本本走在前面，我和米米什么都没有拿，跟在他们几人后面，我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似乎此刻是因为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因此被学校副校长约谈。
“那个波波啊，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他是班主任啊！你们要是高一高二就算了，你们可是毕业班啊，他是要毁多少人啊！”陈副校长气得直拍桌子。
“就他在教育局那点破事我还不知道吗？为了一点利益，现在要求调到教育局，今天我想要你们一个态度，只要你们说不让他走，我豁出去了，这个校长我不当了，我也要拖他回来！”
“校长，我们尊重波波的选择，他有他自己的选择，他做的选择我们都支持！”我做了出头鸟，首先表了态。
“对啊，我们都支持波波老师。”
“唉……你们就是太单纯了！他怎么狠得下心啊！”
陈副校长本来打算安抚我们的情绪，想不到我们竟出奇的一致同意波波在这个时候调往教育局。
波波走的前一晚，他买了两箱苹果，他抱着一箱，我抱着一箱，长长的走廊，我们一路无言。我不懂得要对他说什么，他或许亦如此。
我将那大大的红苹果一个个发给讲台下的同学，只为了多拖延几分钟时间，波波站在讲台上几度哽咽，等我发完了苹果，他只勉强憋出了一句“大家以后要好好学习”，转身离开了教室，我们则安静坐在教室里，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教室最后一扇窗子的玻璃上。
那天刚好是圣诞节，望着桌子上大大的红苹果，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那个红苹果静静地望着我，似乎是在看一个滑稽的小丑，我若不吃它，波波是个小丑，我若一口咬下，我又成了小丑。我还是狠下心咬了一口，心碎的感觉，真甜啊。
五
几周后，我在路上碰到他，我骑着自行车，他走在我前面。
“波波，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适应吗？”
他只是立在了那里，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我。
“我们的赌约呢？你走了，我怎么办？”突然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好好学习，其他的不要管了！”他回答我了，只是下一秒不是我想象中的回头拍拍我的肩膀，而是直接走进了路边的一家文具店。
一个月后，波波又回来了，他也成了全校老师口中口诛笔伐的跳梁小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回来，也不敢去问他。
知道他回来以后，我们班委联名上书陈副校长，要求波波继续回来做班主任，但不管我们怎么闹，陈副校长就是死活不同意。即使我们选择接受波波，想要再次拥抱他，学校也不打算接受他，甚至还动了杀心，要赶他走。
而我和他的赌约，在他离开之前，发生在一个郁闷的午夜时分，纯粹是一场意外。
那天晚自习因为没按波波上课说的方式复习，被他当着全班的面大声批评了一顿，本来考得不好就心情郁闷，我就借题发挥和他吵了起来，下了晚自习以后越想越气，晚上12点了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着找个人发泄一下。
早上的时候我还和表哥发着短信，习惯性地点开短信列表第一条，手在键盘上飞舞着，一大段骂波波的话一气呵成，编辑完成看也没看直接点击发送。
半分钟手机响了起来，我一看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原来下晚自习后波波有一份文档找不到了，因为当初是我做的，他发了一条短信问我，而我则是愚蠢的把骂人的话发给了本尊。
按照波波的脾气，他立马回敬了我一堆不堪入目的话，我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把我认为最难听的词全砸在了手机屏幕上，和他对骂了起来，他可能嫌打字太慢，直接打了电话过来，我没敢接，挂了以后他又继续打，我只能被迫打开了飞行模式。
我和他打赌，我若是考上二本，他当着全班的面跪下给我道歉，若是没考上，我当着全班的面跪下给他道歉。
第二天开年级表彰大会，想不到竟然念出了我的名字，年级进步前一百名。生活总是充满各种各样的意外和惊喜，原来那次考试大家普遍考得不好，对于经常吊车尾的我来说，虽然比之前少考了几十分，因为年级成绩整体下滑，竟然排名还靠前了。
波波则是黑着脸，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年轻人，记住你昨晚说的话，继续努力。”
其实和波波打赌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输了，后面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则是输得一败涂地。
高考后的道别晚会，不管考得好不好，大家一律很开心，女生都穿上了平时不敢穿的漂亮裙子，教室的桌子通通被移到一旁靠墙的地方，上面放满了啤酒饮料和水果，男男女女，喝着啤酒唱着歌，祝福的和离别的话语早已堆满黑板。
我拿了一张凳子，坐在教室的后面。波波则立在我身旁，沉默不语，我虽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蠢事，但是以前我都道歉了，那年毕业，我还欠波波一个真诚的道歉。
现在每次想起我和他的赌约，我都想哭，生活中，似乎越爱我们的人，就被我们伤得越深。或许当初我的行为在他看来就像小孩一样幼稚可笑，完全没有伤害到他。但是做出了不理智的行为，我内心还是存在一丝丝愧疚，无奈话已出口，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如今我已到了而立之年，恰好和波波离开我们的时候年纪相仿。这些年生活中的磕磕碰碰，让我尝尽苦头，如今的我很好奇，如果我是当年的波波，我会不会也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而做出选择以后，我又有没有再回头的勇气。
我很庆幸当年的我们能放下对错，护犊子似地再次拥抱波波。他护了我们这么多次，我们偶尔也护他一次。
之所以回绝了老张的请求，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见他，而是我不敢见他。
在波波五十岁之际，我还是想跟他说一声对不起，虽然这句道歉似乎有点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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