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姐

热水冒出的腾腾蒸汽模糊了眼镜镜片，瞬间模糊的视线让我陷入一团迷雾，坐在对面的朋友停下话语，笑指着我，“你这个表情，这个眼镜......”下面的话都被她自己抑制不住的笑声呛了回去。

我想起了她。

我已经忘记了我们相交时的天气，记忆中却一直有着从未停歇的阳光。

我的妈妈是一位小学老师，她在我小学五年级的一个长假期受朋友的朋友所托帮一个六年级的女孩子补习。

我是独生女儿，从小就期盼着能有一个姐姐，陪我玩笑陪我聊天，迁就我纵容我，确实是从来没有想过有姐姐也会有争吵和纠纷。因她比我长一岁，妈妈让我称呼她为“shan”姐姐，那到底是三姐姐，还是山姐姐，还是珊姐姐，最后还是我自作主张将她称呼为“小姐姐”。这个小姐姐就这样莫名其妙承载了我对“姐姐”的期待，她也确实没有辜负这份期待。整整一个长假期，她霸占了我的卧室作为补习地点，但因为是“姐姐”，我也乐于让她霸占。

小学的时候常被要求写描写人物的作文，如果我有过对小姐姐的描写，大概是：她的眼睛不大却清亮有神，戴着红色边框的眼镜，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我最喜欢的是她的笑容，只要她一笑小虎牙就会调皮地露出来，眼睛眯成一条线，脸上是很可爱的阳光的味道。

小姐姐就读于本区的一所贵族学校，连课本都跟普通学校不同，特别是英语书，图画的颜色相较于普通课本更加鲜艳，于是一直以来“贵族学校的课本比我的课本好看”成为了我脑海里一个思维定势。至于贵族学校还有什么别的优势，我却是从来没有较真过。

小时候总是把羡慕的目光投到自己没有的东西上，除了英语课本，我尤其羡慕小姐姐红色边框的眼镜，记忆特别深刻的是她喝鲜榨热豆浆时镜片变得模糊的时候，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从小我就沉迷于写写画画，却一直没有坚持上过正式的绘画班，只是自己对照着喜欢的图案描摹，小姐姐也很喜欢画画，巧合的是她也没有正经上过绘画班，我从她五颜六色的英语课本上发现她课上的漂亮涂鸦，一度怀疑她的课本是不是亲自上色的，在我的妈妈给她的妈妈打电话报备说小姐姐在学校上课大概是很认真的，课本上有很齐全的笔记时，她就朝向我偷偷做鬼脸。她说自己画人物时，必须自己摆出相应的姿势，方能准确画出人物动作手势，她的朋友们都觉得她的行为怪异，我却直接把她封作偶像，简直又酷又拽！不过自从她来我家趴在我的书桌上画画后，我就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大概因为那时候觉得看着她画比我自己画有趣多了，这样说来，我这个从小培养浓厚的兴趣式微也许也跟她有那么一点关系。

那时家里的电脑还没有报装宽带，小姐姐特地从家里带来U盘，在补习的空闲时间把U盘里的歌拉到我家电脑里面，大概三十余首国语歌，占大半的是一个台湾女歌手，从此我闲暇的大段大段时间都是把那些歌循环播放，她偶尔也会跟我一起在房间里面开演唱会，循环演唱的也是这三十多首歌。这样说来，我喜欢的第一个女明星还是拜她所赐呢，以至于现在回想起小姐姐总会觉得她们长得很像，笑的时候眼睛一样眯起来，像是有刺眼的阳光却又舍不得把眼睛闭上。

她还从学校图书馆给我带来一套的儿童文学系列丛书，相对于家中各种古今中外简化版名著，那些浅色系的图书之于我简直是《西厢记》之于贾宝玉。书名和内容也不再能记起，现在可以回想起来的画面大概是她那小身板背着沉重的书包，又从挤满课本的书包里面抽出三四本课外书递给我，眼中难掩兴奋，嘴上不停说着那本好看那个情节有趣，时隔多年，回忆如石投入心湖，心中还是泛起了异样的情绪。

她离开那天我的记忆并不十分深刻，只记得那天我上完学校开设的兴趣班，老师一喊下课我就赶着回家，只因为妈妈说那是小姐姐来我们家的最后一天了，回到家已经没有小姐姐的身影，我撅起嘴巴，屁股往沙发上一坐，看着妈妈把饭菜从厨房拿出来，并在妈妈催促下洗手擦脸，妈妈看我闷闷不乐，强忍住笑意：“快去房间看看你的小姐姐吧，她蹲着那么久，可要累坏了！”我来不及多想，冲进房间，背着书包的小姐姐猫着腰蹲在书桌底下，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捂着嘴巴，笑到眼睛眯成缝，眼角泛着光，那光是强忍笑声憋出来的眼泪，或是什么别的，就不得而知了。

小姐姐那天的离开没有带给我太多的离愁别绪，我没有送她到我家楼下给她拥抱，也没有追着她离开时乘坐的汽车一边哭一边喊，即便那天她没有藏在书桌底下等我回来，我的负面情绪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烟消云散，大概是那时候觉得离别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或者是觉得长大是件很大不了的事，小时候说过再见的人长大后还会再见，殊不知后来的日子不仅没有让我再见到她，更多的是让我忘记她。

懂事以后我不止一次和妈妈提起小姐姐，妈妈早就和那个朋友的朋友断开了联系，关于小姐姐的记忆竟还远不如我深刻。

没有再见并没有给我太多的伤感，“我不记得了”才是无能为力。

记忆中我还是很喜欢看她的笑。

记忆中我还是很喜欢看着她笑的。

记忆所剩无几，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我想不起小姐姐说过完整的一句话，做过完整的一件事，我和她没有聊过常规话题，甚至连“shan”是哪个字也不知道，能够回想起来的只有被时光切割得拼不出图案的碎片。

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些短暂出现存在过的人或事会给生活带来些什么，也许只在被某一个细微的动作猛地击中后，瞬间陷入回忆，回到某个节点看到平行时空的自己和表情鲜活的他和她。

镜片上的雾气渐渐散去，我看到模糊的她拼凑出一个清晰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