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昨晚,总算从头到尾完整地睡了一觉,这是大半个月来从未有过的。也不算很完整,凌晨12点半醒过,是被风吵醒的。当时风雨大作。窗户没有关严,有一股风想挤进来。窗缝太细,想必是把自己挤得痛了,且卡在那里进退两难,便呼救,发出刺耳的尖叫。遂下床,关严了窗户再睡。被闹钟唤醒时已是6点40分。
毕竟快70岁的人了,睡眠本来就不好,一口气睡六个小时,幸福感立即飙升,从客厅到厨房,已经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心上人,我在可可托海等你”。很长时间没有如此强烈地感觉到幸福,便想,我要不要感谢岳父?
岳父母已经是第二次入住我家了。尽管我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们到来的第一天,我还是彻夜难眠。
老规矩,我11点上床,按理说入睡是在5分钟之后。迅速放松,入静,无思无想,大脑和身体渐渐变得沉重,开始迷迷糊糊。就在这时,对门——也就是次卧,传来了岳父香甜的喘息声。嚯,嚯,嚯......声音清晰,节奏短促。眼前出现了画面,岳父仰面朝天,张大了嘴呼吸,睡得无比香甜。然而他的喘息,表达的意思却走了样,显得无比艰难。声音进入耳朵,全身一阵激灵,沉重的身体被什么东西一托,托回到轻松,刚刚聚拢的睡意,雾开云散。
接下来是一点点重新积攒睡意,直到又有了些许迷糊,而这时岳父他老人家”按时“起床了。看一眼手机,才凌晨1点18分。
岳父是捧着尿盆出门的。他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尤其是倒尿盆这种羞人的事,必须得亲力亲为。问题是,尽管洗手间的灯很亮,岳父还是迷路了。他捧着尿盆。困惑地望着餐桌,不知道盆里东西该不该倒。好在他的大女儿——我老伴——动作很快,把盆里的液体倒到了该倒的地方。
岳父在客厅走了几个来回,发现无所事事,便又”按时“上床睡了。
凌晨4点过或者5点过,岳父会起床洗漱,然后按时到沙发上睡回笼觉。他起床时会遭到岳母的干涉。“这么早,哪个叫你起来的?快上床,不要影响别人睡觉!”岳母的嗓子很好,尖锐,且中气十足,有花腔女高音的范儿,我怀疑能够让整栋楼所有的人都彻底清醒过来。
早餐后,我刚把碗收进厨房,便听到了沙发上传来的嚯嚯声。后来才发现,岳父整个白天除了吃喝拉撒外都在睡。初步计算,老人家全天用来睡觉的时间大约有20个小时。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老伴黑了眼圈说,我爸半夜起床,一定是白天睡得太多了。又说晚上我们如果想睡个囫囵觉,白天就得随时把老爸叫醒。
便开始叫。
“爸,学习啦!拿去,这个是晚霞报。”
“爸,开会啦!跟哪个开会啊?我们三个开。”
“爸,起来看奥运会!”
不断地睡着,不断地叫醒。
在不断叫醒的过程中,发现他对“上课”最敏感。
岳父是音乐教师,教了一辈子书,退休后继续到老年大学教音乐,直到80岁才“正式”退休“。我曾与他开玩笑,说他最热爱的不是音乐 是音乐教学。
岳父白天仍然要睡觉,但是由于我们频频骚扰,变成了打屁觉,不可能形成深度睡眠。有趣的是这样一来,他的脑子竟清醒了许多。他看到竞走比赛时,居然问:“他们为啥不跑呢?”看到胡子拉碴的外国运动员则不解:“那么大岁数了,还跟小朋友一起比赛!”
忽然有一天,照例于凌晨1点左右起床的岳父破例没有起床。我们一直等啊等,等到5点过,他才捧了尿盆出门。
第二天,同上。
于是断定,岳父的作息时间差不多可以跟我们同步了。
昨晚风雨大作那会儿,我关好所有的窗户,特意看了一眼岳父,仍然仰面朝天,张大了嘴香甜地嚯嚯。他耳朵本来就背,这个世界对他来说,非常安静,不存在风声和雨声。
6点40分起床,奇迹发生了,岳父还在嚯嚯。
他7点起床,还是被大女儿叫醒的。
百度了一下,岳父脑子不大好使,嗜睡,目前应该是中度阿尔茨海默病。
值得庆幸的是,老人家还能叫醒!
于是回头,冲着沙发上又开始嚯嚯的岳父喊:“起床啦,上课啦!”
外孙女远在上海,可以全心全意服侍二老,五妹独自一人负责二老一小,怎能不“怨声载道”!
五
四川人面对无可奈何或者别无选择的麻烦事,爱说“遇都遇到了”。说这话时尽管牢骚满腹,心头鬼火直冒,但态度却是端正的,那就是决不逃避。
照料岳父母这种高龄老人,就是“遇都遇到了”的那种事。
五妹受不了二老,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没有思想准备。最初,在与我和老伴共同生活的一个多月里,二老的种种不良习惯,种种无理要求,给我们带来的种种不便,我们都没有告诉几个妹妹,因为实言相告有诉苦和表功的嫌疑。五妹婚后就再也没有与父母共同生活过,显然低估了照料他们的难度。她甚至天真地相信了岳母的话:我们可以帮你带娃。
五妹很快就认识到,她遇到了麻烦,然而已经“遇都遇到了”。
岳母习惯了被丈夫和女儿照顾,习惯了她的岁月静好,但从来感觉不到有人在为她负重前行。岳母跟在我家一样,不会因为五妹还要照料几个月大的孙女而主动降低自己被呵护的规格。
一段时间后,她的尿频又发作了。姐妹几个中,五妹身体最差,而且长期失眠,已经到了吃安眠药的地步,岳母仍然拒绝使用尿不湿。常常,五妹千方百计酝酿出一点睡意,岳母又不行了,中气十足的高喊:“五儿快来!五儿——!”扶她起床,稍有不适便“痛”得尖叫。白天三妹去帮忙,岳母还要跟她抱怨,嫌五妹毛手毛脚,照顾得不周到。
岳母爱吃零食,离不了各种香脆的东西。她不爱洗手,却常常无视五妹的焦灼,把自己咬过的零食塞到孩子嘴里。五妹不敢多说,说多了怕她发脾气。
五妹家有一条小狗,平时不敢乱喂它骨头。岳母习惯随手朝餐桌下扔嚼不动的食物和骨头。五妹说不听,只好不断地放下碗,弯了腰,拾起各种垃圾。
岳母长期便秘。
岳母感冒了,难受得“不想活”。
岳母生气了,要出走,且放出狠话:我自己晓得照顾自己。
在上海,通过“一家人”聊天群,我们经常看到负面信息。最可怕的一次,五妹声称她可能死在二老前头。这个说法,已经非常不“正能量”,非常影响“一家人”的安定团结了。然而,这时候岳父母习惯了五妹家的三室两厅,习惯了女儿无微不至的服侍,打死也不肯去养老院了。
怎么办?
我和老大在上海,没有能力做到两全其美。二妹在成都带二胎,想来也不会多么悠闲。白天去帮忙的老三呢,女儿女婿在外地打工,把女儿生下来就不管。也想过租房,给二老请保姆,却担心保姆不尽责,还担心保姆吃不了那份苦。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是把岳母送到三妹家住一段。三妹夫妇,均为下岗工人,房子是很小的两室一厅。两张床,岳母没病时习惯一个人睡,这就得有人打地铺了。
姐妹中三妹的性格最好,人豁达,且特别耐心,但“一家人”里也渐渐听到她诉苦的语音。
去年9月我们轮休,妹妹们全体欢呼:大姐终于回来了!
那时二老已经回了五妹家。老大第一个念头便是先接一个过来。谁知二老都不肯。岳父甚至怀疑这里面有什么阴谋。提议了多次,有两次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都没能成行。
这回二老肯赏光来我家,也不知哪股筋搭对了。
想了半天,我还是主张送二老去养老院,而且要趁我们去上海之前搞定,一、三、五又不忍,迟迟不肯表态。我就搞不懂了,三个人到了堆,明明众口一词,愤怒声讨岳母,可是轮到要“放弃”二老时,却又觉得爸妈都无比可怜。
一说:去了养老院,谁提醒爸妈吃药,还有喝水?
三说:妈便秘,护工会帮忙抠吗?
五说:爸最受气,妈老是支使他干这干那。
最后一致认为:遇都遇到了。干脆拖到月底再说。
岳母没听到三个女儿的悄悄话,晚饭后问老大:“你们难得回来一次,咋不出去旅游呢?”
老大笑道:“我们走了哪个来管你?”
“老五晓得管。还有老三。”
写下这段文字时,岳母刚吃完零食,咂巴着嘴,拄了杖,心满意足地上床休息。岳父靠在沙发上,张大了嘴嚯嚯,无比香甜地打着呼噜看奥运会。
岳父和岳母,晓得他们八点左右还要喝牛奶,却无法预知他们八月份之后会在哪里。
六
狠了狠心,再狠了狠心,终于还是把二老送进了养老院。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征求二老的意见时,我想到的各种说辞完全没用,岳母说她早就想回养老院了。“养老院熟人多,热闹。”她说。岳父则附和:“妈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岳父母第一次进养老院是2019年10月,岳母摔跤,离开养老院是12月,总共住了两个多月。这一次8月底入住到离开,也就是两个多月时间。
查日记:2021年11月22日。
那天上午,准备好午餐的食材。拖地。放好拖把,刚刚打开“一家人”聊天群,老伴就慌了。手机里响起了三妹的语音,抽泣声中,勉强听得出说的是“妈不行了,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然后,语无伦次,泣不成声。
当时是上午11点,三妹在金堂县仁爱医院。岳母入院已6天。
8月底以来,不到三个月,岳母就住了四次医院,四次都是那家养老院的定点医院。
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因为无法确定妈“不行”到什么程度,更因为与妈隔了千山万水,老伴立即六神无主。
岳母是11月16日晚上10点过送进医院的,当时已经说是“不行”了。五妹给我们发了视频,只见岳母烂了脸坐着,有穿白大褂者在点按她的腹部。”这儿呢?“唉哟!”这儿呢?“唉哟!”无论点在哪里,每点一下便会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岳母的表情很痛苦。白大褂的表情很困惑。
彩操,CT,心电图……医院进行了一系列捡查,查不出病因,估计所有的仪器都很困惑。主治医师不太肯定地认为,患者系消化道穿孔,须立即通过微创手术确定穿孔的确切位置,然后实施修复。
问题来了:如果手术不及时,肯定导致腹腔大面积污染,后果不堪设想;如果要做手术,以老人92岁的高龄加上有心脏病,后果同样不堪设想。医生让患者家属二选一,选来选去,后果都一样,都叫不堪设想。
五妹要求大姐二姐三姐表态,做,还是不做?
老伴是大姐,她的表态至关重要。她一向拿不定主意,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我,相对而言,似乎我算是“局外人”,可以做到“旁观者清”。
两个都是“不堪设想”的后果,二选一,我也是昏了头,很不负责任地说:
“一边是崖,一边是坎,跳崖跳坎都是跳,做就做!”
老伴正要在群里表态,我又推翻了自己的意见:等一下!如果做手术,那后果用不了一个小时就来了,90多岁的人,一身的基础病,上了手术台,十有八九下不来台。万一没有穿孔呢?如果是保守治疗,说不定就是虚惊一场。如果只是虚惊一场,我们偏偏冒了风险做手术岂不等于......不做,不能做!可是岳母唉哟唉哟痛成那样,万一穿了孔,食物污染了其它器官,那麻烦就大了......做?不做……纠结了半天,权衡再三、再四之后又权衡了好半天,决定了:不做。
老伴拍板之后,半天都睡不着。一会儿问:“我们会不会太草率?”一会儿又问:“你说,妈现在怎么样了?”。我便劝:妈现在肯定没有什么。妈现在如果有了什么,你的手机还不被五妹打爆。妈又不是第一回“不行”,前年到了上海,也是才两个多月,你就赶紧飞问去见“最后一面”。你自己说的,你给妈剪指甲,指甲刀离指头一帽子远,她已经“唉哟”连天了。你注意看视频,医生的手还没有伸过去,她又赶紧“唉哟”了一声。
关键的关键是,面对同样的后果,你别无选择。
熬到后半夜,老伴终于觉得我说的有一定的道理,拖泥带水地睡了。
然而这一回很麻烦。岳母入院一个星期,做了两次全方位检查,仍然不能确诊,而且因为大剂量输液,浑身已经浮肿。岳母有时彻夜尖叫,疼痛难忍,有时忽然又不痛了,想进食。她的皮肤,已经开始渗水,秋裤都濡湿了。如果不立即赶回金堂,说不定真的就晚了。
………
三妹一抽泣,女儿当机立断,立即订了下午回成都的机票。老伴刚刚开始打点行李就又纠结不已。疫情期间,亲家不可能临时赶来顶替,未来一段时间,谁买菜,谁做饭,谁洗衣,谁来接送又要上学、又要上各种兴趣班的外孙女?
草草吃完午饭,直奔机场。梦一般上了飞机。梦一般云里雾里。
下飞机。上汽车。车到金堂。不顾当地疾控办要求居家隔离的通知,直奔医院。
面对病床上蓬头垢面,浑身浮肿的岳母,再看看焦灼万分的老伴,顿时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短短几年时间,我们这一家人,一个和和美美的大家庭,动辄兵荒马乱,到底怎么了?
岳父母生养了五个女儿,老伴是老大,四妹已经去世,二妹,三妹和五妹均已退休,而且都有孙子。这个大家庭曾经非常热闹,每到周末,姐妹几个必定齐聚岳父母家,弹琴唱歌,吃吃喝喝,从无例外,惹得邻里羡慕不已。当时谁也不会想到,这种合家欢乐,其乐融融的日子会随着第四代的到来成为一种奢侈。
第一个有孙子的是三妹。三妹的女儿女婿长年在外地打工,孩子一降生就完全交给了外公外婆。一个月后,二妹也有孙子了,她的儿子儿媳也在外地工作,便跟着去了外地。四代同堂本该更加热闹,可家里不知不觉冷清许多。两年后,我们也有了外孙女,不得不远赴上海。我清楚地记得,在欢送我(老伴先去上海)的宴会上,极度看重亲情的岳父眼里已是泪光隐隐。他知道,曾经的那个家,从此不完整了,散了。也就是在那天,岳父母齐齐尽显老态。
侍候父母还是照料孙子?老大远在上海,选择了后者。三妹和五妹在本地,选择了兼顾,照看父母的事,两家轮流来。
她们别无选择。
什么叫天伦之乐?什么叫含饴弄孙?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含饴弄孙”恐怕是过去大户人家老太爷和老夫人独有的体验。想弄孙了,叫老妈子抱上来逗弄一番,玩累了,再抱走。至于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什么的,那是奶妈和丫头的事,跟自己没有相干。我等平头百姓就不行了,请个保姆,得花钱,请不起;就算请得起,花了钱还不一定放心,弄孙的事,必须亲历亲为。有了诸多烦恼,那天伦之乐,不用说也得大打折扣。为了年轻人更好地建设这个国家,为了下一代的健康成长,我们只能放弃岁月静好,继续负重前行。
于是常常自我解嘲,我们没有吃闲饭,我们还有用。
其实,是喜欢静好还是情愿负重,说了算的不是你。
后来的事你应该能够料到,岳母这一次真的不行了。12月1日下午4时06分,也许不忍心继续拖累自己的女儿,极度衰弱的老人选择了与世长辞。
安葬了岳母,把岳父交给三妹和五妹,立即返回上海。
蓝天上,我想得很远。我和老伴,眼看就古稀了。我们不怕死,怕老,或者说不敢老。女儿女婿,都是独生子女,而且是晚婚晚育的产物;跟我们一样,他们也是晚婚晚育,到他们的女儿生儿育女时,我和老伴想必已经丧失了自理能力。所不同的是,女儿女婿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对下且不论,对上,他们面临的困境是2比4。
很难想象,他们,将如何面对中国式养老的难题。
老伴说,明天,就不用他们接送孩子了。
我莫名其妙地应:呵呵,你别无先择。
七
2023年1月1日12点50分,与岳母两地分居长达一年的岳父也去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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