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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成都电视台面向全市寻找“最长情的婚姻”,找到了我的岳父岳母。我估计“最长情”无关情事,是指时间。岳父母结婚68年,婚龄够长,是以入选。
记者事先一定做足了功课,一进门便是实拍,而且是现场直播。过后看视频,整个过程出奇地顺利。
五妹家。
岳父岳母并排坐在沙发上,老大,三妹和五妹分别侍立左右。记者说明来意,核实二老的姓名年龄以及结婚日期,然后送上了价值5000元的一对戒指。记者示意岳父给岳母戴上戒指,这时出了点小差错,岳父接过戒指,也不看岳母,喜滋滋地给自己戴上了。让他取下来,他还不太乐意,一旁的女儿告诉他,属于他的戒指等一下由岳母给他戴,他同意了,眼巴巴望着岳母手上的另一只戒指。
接下来介绍二老的恋爱过程,职业生涯和长情的婚姻。记者问,二老和在场的三个女儿答,场面比较“七嘴八舌”,很热烈。岳父母是贵阳师专音乐系的同学。同班,且同桌。跟一般的夫妻相比,这已经显得不同凡响。说到岳母送了岳父一把小提琴,视频出现了二老用提琴和手风琴合奏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岳父高大帅气,蓄飞机头;岳母一看便是大家闺秀,且娇小可人。二人音声相和,这就很浪漫了。说到岳母年轻时不仅能歌善舞,打乒乓球还是高手。视频上又出现了岳母着运动装,挥球拍,英姿飒爽的老照片。负责采访的女记者对着镜头夸道:“老人家年轻时气质太好了!怪不得现在气质还那么好!”岳母见记者忽然不理自己,显得有点困惑。
二老都是以小学校长的身份带薪上学,1953年结婚,毕业后响应号召支援老区,怀抱三个月大的我老伴,他们的大女儿到了山西汾阳。岳父任教汾阳师范,岳母任教汾阳中学,都教音乐。后来,岳母一个接一个又生下了四个女儿。这一点,岳父始终引以为憾,只是不方便告诉记者。五个女儿中,一、三、五在现场,二妹在成都帮儿子带二胎,四妹不幸早夭,已经去世多年。当年五个女儿都学了一门乐器,一家人就是一个小乐队。这是个亮点。
接下来是表演。岳母独唱。岳母弹电子琴。岳父弹电子琴。岳父母与三个女儿合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女记者说,多么幸福的婚姻!多么可爱的老人!多么和谐的家庭!
女记者表示:等二老过百岁生日时,我们还要来看你们。我仿佛听到了五妹的心力交瘁的画外音:长命百岁,说得轻巧,要不你来试试?而且女记者不可能料到,就在半年后,“最长情的”夫妻中的妻竟去世了,剩下一个把女儿视为“熟人”、彻底痴呆了的夫。岳母是2022年12月1日去世的,一年后的2023年元月1日,岳父也去了同一个地方。
女记者不知道,老年人,尤其是高寿的老年人,活得都很难,照顾他们的子女也很难,在她前来采访之前,五妹已经多次在“一家人”聊天群里说,她顶不住了,实在不行了。而她的“不行”,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二
婚后,岳母是最幸福的。这一点因为缺乏比较,她可能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几个女儿是过来人,我老伴把我跟她老爸一比,自然凸显出了岳母的幸福指数。我也暗暗比过,论贤惠,论细心,论脾气,论对妻子的百依百顺,我在岳父面前只能甘拜下风。
岳母说她最大的优点是随遇而安。这个说法我同意,因为她随随便便就遇到了妻子一般的丈夫,随随便便就生下了母亲一般的女儿。她命中注定会被所有的人呵护。我老伴说,岳母除了当妈,啥也不会做。不会做饭,不会缝补,不会洗衣服,不会过问女儿的工作和学习。岳母不能干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岳父太能干,要怪就怪女儿们长大后纷纷都能干。这一点我成为女婿后深有体会。家人聚会,远客上门,逢年过节,岳母通常会搓着手,显得很操心地走来走去,而这之前,岳父早就把他准备的食材洗净切好了。之后,便是陆续赶到的几个女儿在忙活。岳母还是很操心,不停地走来走去。直到饭菜上桌,她才松了一口大气。
岳父母大约在60岁左右各自住一间卧室,差不多算是君子之交了。从那以后,岳父向岳母表达爱慕,多半得不到回应。
印象最深的是在岳母91岁的家宴上,岳父深情款款地朗诵着给她的献词:“如今握着你的手,越老越是舍不得松手!”岳父的眼里,分明已经蓄满了泪水。几个女儿的也已经汪着眼泪。岳母表情木然,目视远方,完全不以为然。岳父提高了嗓门,岳母不耐烦了,喝道:“念啥子念嘛,吃饭!”
婚后,岳父也是幸福的。他习惯了为妻子操心,为女儿女婿操心,为外孙操心,包括退休前为学生操心、退休后为老年大学的学员操心。为老年大学合唱团准备歌谱,熬到深更半夜是家常便饭。他在老年大学当了二十年常务副校长,如果离开老年大学才算正式退休的话,那一年他正好80岁。
80岁以后的岳父变得无所事事。他的操心,多数情况下成了“操空心”。如果不搞活动,他从来不弹琴,不唱歌,也不听音乐。我曾经打趣他,说他不热爱音乐,热爱的是音乐教学。这时他最大的爱好是关心海峡两岸的局势。他边看电视边痛骂陈水扁,骂蔡英文,还骂不懂政治的特朗普。他不看音乐频道,不看戏剧频道,不看综艺频道,不看除了国际频道之外的一切频道。他身体强壮,知识却以最快的速度固化,并和他的大脑一起老化。
长话短说,在所有的女儿都成为外婆和奶奶之后,二老的住房面临拆迁,他们被送进了养老院。在养老院不到四个月,岳母摔了跤,股骨骨折。于是住院。出院后二老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我们去上海之前,去了五妹家。当时五妹的丈夫刚刚去世,五妹在三妹的协助下,开始照料几个月大的孙女和两位90岁的老人。
《最长情的婚姻》播出后不到一个月,五妹说她受不了了,把岳母送到了我家。又过了几天,她还是受不了,把岳父也送了过来。
二老上一次来我家的情景历历在目。
当时岳母手术后刚出院。她平时就比较娇贵,手术后就更不行了。能不动,便尽量不动,能不下床,便巴不得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白天还好,晚上少则二十分钟,多则一个小时就要小便,每次几滴。冬天冷,我老伴刚刚把被子给她捂好,还来不及躺平,她已经又憋不住了。且坚决不用成人尿不湿,说是不舒服,想着就不安逸。她根本不会考虑女儿安不安逸。那一个多月,我不知道老伴是怎么挺过来的。
岳父跟我住主卧。岳父不怎么起夜,但打鼾。他打鼾的声调富于变化,时而高亢尖锐,时而低徊悠扬。这还不算,真正可怕的是一种很艰难的喘息。“嚯——嚯——嚯——”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地钻进你的耳朵,有时甚至觉得他在对着你的耳朵吹嘘。当喘息声戛然而止,你又会担心,忍不住伸手去试探他还有没有呼吸。我要么默诵“观自在菩萨,行深波罗蜜多时”,要么数息。到第九天凌晨12点半,实在无法入眠的我只好逃到沙发上睡了。岳父搬到五妹家后,我有感而发,写了篇《从客厅到卧室,幸福就在床上》。
尽管我早已知道岳父母的“厉害”,心里兵荒马乱,但还是不得不“愉快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好在,这回岳母不需要单独照料,便让她与岳父一起住了次卧。
三
早上五点过无精打采地起床。从卧室到客厅的一路上,我一再对自己说:要笑。要满脸微笑。对老人要客气。要学会换位思考。你将来也要老,说不定更麻烦。千万别让老人看出来你一肚子牢骚。
我心平气和地走到沙发前面,准备问岳父一声早上好,却发现几分钟前还在大声说话的他又睡着了。
岳父的生物钟很奇怪,晚上两点左右按时起床,把全家人吵醒后他再按时回床上睡。用不了两分钟,他已经是鼾声如雷。然后我开始练习六字诀,老伴开始数羊。四点过,传来了岳母愤怒的声音:“不要起来!喊你不要起来!跟你说了天亮才准起床!你的耳朵呢?他们还在睡觉!听到没有,跟你说人家都在睡觉!”岳母是在关心我们,帮助我们约束岳父,可惜她已经把我们从内到外、彻头彻尾地吵醒了。
岳父起床后无所事事,便会继续在沙发上睡觉。按理说他起不起床没什么关系。关键是他记性不好,时不时会认不得我和老伴,我家两居室的地形太复杂了。他下床,然后原地左拐,走到床的另一头,这时走过了会撞墙;顺利的话再左拐出门;出门后右拐,经过餐桌椅;再右拐,进入洗手间。他有时会拐向阳台,有时会拐进厨房,有时会一脸茫然的在原地打转。怕他磕着碰着,尤其怕他端着尿盆撞向餐桌。我们晚上会开着门,时刻监听着对面的动静。
记得有篇小说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主人公住楼下,楼上的人回来得晚,他刚要睡着便会响起“咚”的一声,楼上那人的靴子落地了。久而久之,他必须等到两只靴子都落地后才能放心入睡。
我岳父就是靴子。但他落地的时间没准儿。有时候我们会“责怪”岳父半夜把人吵醒,岳父努力回忆后会显得特别无辜,委屈得像个孩子。
洗漱毕,叫沙发上的岳父起“床”。“爸!”他耳朵背,我“怒吼”道,“不要睡了!出去走!”
岳父醒来,茫然四顾后问:“这么早,咋个就起床了?”
“你真笑人,半夜三更起床,白天使劲睡!”
“哪个说的我白天睡了。我忙着开会。妈呢?妈出去了哇?今天可能上面要来检查。”
岳母此刻还在床上。
岳母从早到晚,除了吃饭和吃零食,通常都在床上。她腰腿不好,说是在沙发上坐久了受不了。于是一起床就说“吃得啦”,吃完早餐放下筷子立即按时上床。她的睡眠跟岳父有一比,都是沾不得枕头的。然而岳母不会承认她在床上睡觉,她说那不是睡,是歇肩。“歇肩”是四川话,意思是休息。
上午10点过,岳母会问中午吃什么。倘若睡迷糊了,刚吃过饭一小时,她就又在问吃什么了。
三伏天,外出活动只能是晚上。
岳父:天还没有亮就要起床啦?
岳母:这么热,不想走。岳母的“走”,是坐轮椅。
散步归来,洗漱,上床。照例专门跟岳父打招呼,不许半夜起床,不许自己倒尿盆。岳父很“乖”,鸡啄米似地点头,然后瞬间入睡。他睡着时会张大了嘴,“嚯——嚯——嚯”艰难地喘息。
“不准起床!不准出去!”半夜里,又传来了岳母愤怒的声音。
别的不说,就凭这,我就知道他们怎么“搞垮”了五妹。
今年我68,老伴67。我忽然担心时间过得太快。担心我只有一个女儿远在上海这个事实。
又想,8月底,又轮到我们去上海带外孙了,这算不算逃避?
注:以上文字,写于2021年7月26日。照顾老人很麻烦,然而如今想陪陪二老,却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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