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村有一户姓郝的杂姓人家,这家的母亲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他们按照顺序分别叫郝强、郝健和郝兵。
郝强从小就很调皮捣蛋,整日在村里不是撵狗就是捉鸡,在地里干活劳累一天的父母回家还得替他收拾烂摊子。今天他把张三打得流了鼻血,明日他又把李四家的猫从房顶扔了下来。周围人不停地来找他的父母告状,有的甚至要求赔偿。父母被这个让人头疼不已的儿子折磨得精疲力尽。本就贫穷的家里,日子过得更加艰难。
父母不知如何管教这个怎么打也不悔改的老大时,渐渐长大的老二郝健学他哥哥的样子,也开始给他们惹事。为把这对儿子教育好,父亲的皮鞭不知道打断了几条。郝健天生是个硬骨头,他哥哥郝强被父亲打狠了的时候还能说句“下次不敢了”的话,郝健却是一言不发,身体被打得受不住了他的表情依然平静,像他爸爸在打别人一样。他爸把手中的家伙什往旁边一扔,自己气得连饭也不吃一口,顶着大太阳去地里干活去了。
那时候家里穷得买不起电视,郝健和哥哥一到晚上就去好友赖子家蹭电视看。他们没学到霍元甲的正义感和爱国精神,倒是对那些耀武扬威,不择手段欺负人的那些演员们崇拜得要死。看《上海滩》的时候,兄弟俩更是入迷,赖子家还没做晚饭,他们就到人家的家里等着了。他们把电视剧的字幕都看得出完还不走,必须眼睁睁地看着广告结束后又开演下一个不是电视剧的节目,这才肯放心离开。强哥的潇洒让他们着迷;黑帮老大的威风更让他们欲罢不能。受其影响,他们平日里捣蛋搞破坏的招数更加五花八门、层出不穷起来。
赖子比郝强兄弟俩大几岁,郝强上初中经常逃课,老师把他叫到讲台上,教训他几句,郝强竟然敢把老师推到讲台下面,他的那个凶样子反倒把老师吓得不敢吱声。
郝健小偷小摸是常有的事。只要让他盯上的东西,他怎么也要弄到手。记得郝健第一次偷东西被老师告诉他妈后,郝健的妈妈骂儿子不学好,郝健听他妈啰嗦个没完,像被唐僧念紧箍咒的孙悟空,他控制不住自己,将他妈使劲推了一下,刚好被进家门的父亲正好看在眼里。他用绳子把郝健倒捆在枣树上,拿起铁锹棒子对他一阵毒打。父亲的教育对郝健一点没起作用,郝健反而变得越来越目中无父母了。这孩子天生就是一个油盐不进、不分好歹的犟种,谁要是说他,他就以为他们对他不好,把仇恨记在心里。
告状老师的自行车轮胎连续破了好几天,她知道是谁扎了她的轮胎,再也不敢告诉任何人了,她怕这熊学生打击报复她的家人。校长也拿这两兄弟没办法,他若是敢处置郝强和郝健,这两人能把他的家搞得鸡犬不宁。后来,弟兄俩觉得在学校捣乱施展不了他们的才华,这才一前一后离开了那里。谢天谢地,学校从此才安静了许多。
朱家村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以赖子为首的一帮混混不好惹,他们只能尽量躲开。十七八岁的他们整日在社会上游荡,寻找可以发财的机会。赖子给他的大哥收账放钱,郝强和郝健当帮手,每收回一笔外债,他们就有一笔可观的收入。
刚开始,年轻气盛的他们没有资本,只能靠打架、吓唬、跟踪等手段使普通的借钱人屈服,遇到厉害的老油条,他们也会被人家三番五次耍得团团转。后来,赖子有了一辆汽车,那是一辆抵债车,是老板奖励赖子的。赖子清楚,老板出手这么大方是想让他们一直为他卖命,他有了另起炉灶的想法。
任何事情刚开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赖子想脱离老板也费了很大周折。老板几乎将所有资源给他们切断。他们整个半年都没啥生意。郝强和郝健不知何时开始,染上了毒瘾。为了维持生活,他们一边干着打打闹闹的活一边又开始重操旧业,哪个村里赶会唱戏或有大型活动,就有他们的身影。好几次,郝健因偷钱被人追着打,当时他被打得哭爹喊娘的,在那一时刻,他想到了要改邪归正。当身体好些了以后,没了疼痛感折磨的他,很快就忘了自己的誓言。反反复复地过了大半年,赖子的老板中风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日子,赖子凭借自己的手段,顺其自然地成为了老板。
要不是零几年国家打击社会上的破坏分子,恐怕赖子和郝强郝健仍然生活在冰火两重天的世界里。他们表面看上去很威风,吃喝用度都很潇洒;毒瘾发作的时候,他们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混得最好的那几年,赖子真成了当地老大,若是有人来找他帮忙,他说句话基本能摆平;如果有人敢不按他说的做,不用过多久,那家人肯定会碰上倒霉的事。
经郝强和郝健的手借出去的钱就有几百万,他们幻想着这次收回钱后,赚的利息钱就够他们一辈子大手大脚地花了。做美梦的他们没想到,梦还没做完就被从天而降的外地警察全部逮捕。
审判结果出来,赖子被判了无期徒刑,郝强被判十五年,郝健判了八年,其余跟随他们的人都判了不同的刑期。朱家村周围的人们顿时感觉像从黑暗的旧社会获得了解放一般,可以轻松自在地生活了。
商场里走来一位身材偏瘦的男子,他提着两个购物袋,穿着崭新的白色运动鞋。卖手机的永明看到他吃了一惊,他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和他打招呼。永明这才确定了他的猜测,这人是郝健。
永明觉得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心里想着嘴上又不能这样问,郝健主动告诉永明,他已经出来半年多了。他现在在一家大型物流公司上班,这次回家办点事,顺便买了几件衣服。
郝健不再是当年的郝健了。他像个普通人一样,和永明聊了起来。他告诉永明,自己在里面表现好,他是减刑后被提前放出来的。永明和郝健年纪差不多,他问:“那你哥呢?”
“我哥还在里面,他还得住几年。”郝健很平淡地回答。他给永明介绍他现在的工作,说老板人不错,在他找了好几份工作都没结果的情况下,收留了他。他说自己现在一个月能挣六千块钱,除了吃饭,剩余的钱就是孝敬老妈。他有点遗憾地说:“就是我爹死得早,若他能再等二年,那现在我就能孝敬他了。”
永明见他变了许多,也和他交起心来。他说:“你们哥两个把你父母折腾得够呛,你爹那么早去世和你们有很大关系。亏得有你弟弟郝兵在,你们走的这几年,郝兵里里外外都得照应。他又种地又在外面打零工。你爹生病后,他的负担更重了。他那样老实又勤劳的人,他的终身大事硬是被耽误了。”
郝健没有回应,不知道他心里有何感想。他脸上的肉皮都聚在一块儿,干笑了两声,便转了话题。他说,他干的是装卸快递的工作。他抬起他的胳膊让永明看,永明看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得黢黑。永明记得他原来的皮肤就黑,只是没有现在黑得厉害罢了。他换了一下站姿,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永明看不出他的内心里有没有对他父母和弟弟有愧疚之情。
永明看他像过去吸毒的时候一样瘦,问:“你现在不吸了吧?”
郝健坦然回答:“不了,可不敢了!那东西是无底洞,有多少钱都扛不住。”
他深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告诉永明:“我现在每月存钱,让我妈保管着,半年攒下一万块了。”永明为他的改变高兴。想起他和他哥过去的样子,永明现在还有些胆怯。换做过去,他哪里敢这样和他说话?那会儿别人一句话说不对,那些小助手们看到郝健和他哥脸上的表情不对,直接上去扇那人嘴巴子。眼前的他,好像把脚踏踏实实地落在地上了。
监狱中的改造磨掉了郝健身上的逆鳞,他确实变了。永明提醒他:“现在的工作不好找,你可要好好珍惜,再不要和过去那些人在一起混了。”郝健像个听话的学生一样,朝永明点点头。他懂永明是为他好,说:“我现在基本不回来,回来看一眼老妈就走,不跟他们往一块凑。人家在外头的人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我把什么都误下了。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一定得长记性。”
直到商场快要关门的时候,郝健才离开。永明和郝兵这几年处的不错,他不由得为郝兵感到不平起来。
郝兵在他的两个哥哥给家里惹是生非的时候,他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听到他们成夜不睡觉而叹息的声音。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能跟哥哥们学,那样子就把父母活活地气死了。
那时候,周围的人一说到他家,感觉他家的孩子都不是东西一样。在郝强和郝健被抓走后,人们才慢慢地发现,郝兵与他的两个哥哥完全不同。他平时沉默寡言,但路上遇到邻居总是以微笑或点头表示和别人打招呼。郝兵才十来岁就跟着父母下地干活,他的听话和懂事给了父母许多精神上的慰藉。
郝兵长大后,村里喇叭上号召青年去当兵。郝兵当时特想去当兵,他想到大哥二哥都在监狱里,自己肯定不符合条件。再说,他走了以后,父母亲该咋办呢?哥哥们他不敢指望也根本指望不上。他将心中的委屈和无奈悄悄地咽了下去,依旧像从前一样,该干啥就干啥。
郝兵到附近一家工厂报了名,成为一名维修工。农忙的那几天,他会请假帮父母把庄稼收割回家,平时就在厂里干活,一天都舍不得休息。
郝兵经常帮玲玲检修机器,彼此渐渐产生了好感。虽然郝兵嘴上不会说好听的,但他干起活来心灵手巧。玲玲鼓捣半天解决不了的难题,郝兵上去三下两下就能找出问题的根源。
两个人会在工作的缝隙里,偷偷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心里润物细无声地加深了感情,玲玲就盼着郝兵去她家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郝兵提着的几盒礼品被玲玲父亲狠狠地扔到了大门外,郝兵满脸通红地从玲玲家走出来,身后传来她爸爸大声说给他听的话:“再不要登我家的门,也不要和我女儿联系,否则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郝兵回到家中已经是半夜了,整个院子一片黑暗。郝兵脚步轻轻地经过父母亲的屋子,打开自己的屋门,不脱鞋子就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他把头伸进枕头底下,无声地颤抖着身体,枕头很快湿了一片。
连续几天,郝兵都看不见玲玲的身影。他从同事嘴里得知:玲玲的爸爸不让她来厂里上班了。本就自卑的郝兵再没有去找玲玲。他清楚自己的处境,家里有两个蹲大狱的哥哥,还有生着重病的爸爸,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呢?郝兵能理解玲玲爸爸的做法,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想找对象的事情了。
郝健回家并没有减轻郝兵的负担。他在省城打工,只是偶尔回家一趟。郝健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整齐,每次回家都给自己买几身新衣服穿,他把浑身喷满香水,急着和女人们喝酒跳舞搞约会。他并没有对弟弟说过一句感谢之类的话,仿佛一切都是他应该做的一样。郝健口口声声对外人说,“回家要好好孝敬老妈,把挣的钱交给老妈保管。”实际上,他的老妈并没有收到他的一分钱。在大哥二哥住监狱期间,郝兵还得负责给他们每个月送生活费。郝健回家,郝兵只是少了一份开支而已。郝兵不想和任何人说他的家庭琐事,谁爱演戏就演去吧。反正很多年以来,他早已习惯了没有他们的生活。他每天依旧干着自己该干的事情:好好挣钱养家,把老妈照顾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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