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爹爹

打一记事，富爹爹就是太平公社食堂里的管理员。所谓管理员就是烧、洗、买、汰只有他一个人，还兼种公社大院后面的几畦菜地。那时候公社大大小小有二十几口人吃饭，富爹爹早晚忙得不得歇气。

富爹爹永远剃着光头，矮小精壮，圆头圆脑圆身子，浑身透出使不完的力气。那时候食堂里的蔬菜都是他在菜园子里自己种的，买米买面买荤菜则要到镇上去。二、三十里山路，他早上出门，傍晚时分挑满满两箩筐什物回来，除了米面油肉，还兼着给女干部们买回针头线脑毛巾肥皂什么的。

他将担子放在公社大院大门里，老布搭链都汗得透湿，两个膀子油光光挂满汗珠子，肩膀上给扁担压出紫红的血印子。他坐在大门边的长石条上，用一条常年经汗水浸湿的灰白泛黄的毛巾擦着汗扇着风。围拢来的干部们听他讲着这一趟到镇上的新见闻“学生游行了，一条街都是人，都举着小三角红旗，口号喊得震天响。”“粮站的米比街上的贵，可是街上不给卖，小胡同里到处都是带红袖章的红小兵，专逮投机倒把分子。”“有肉票也买不到肉，队站的老长，下次还要更赶早一些。”“镇上供销社里的东西比公社代销店里的多多了，有蜡烛、水果糖、还有花布，那花布好看。”女干部们比看着他带回的东西是不是自己喜欢的样式颜色，价格是不是合心意。孩子们欢喜地张开小嘴含住从母亲手里递过来的一粒或半粒水果糖，舍不得地让它在舌尖上慢慢融化。太阳渐渐落到柏枧山后面去了，一院子的大人小孩都欢欢喜喜地各自回家。富爹爹也揣着众人的感谢喜滋滋地挑起担子回食堂去了。

富爹爹对他的火夫兼管理员工作很尽职，一天到晚围着黑布围腰子，灶上忙到灶下，菜地忙到河边。也没个帮手，他乐乐呵呵地从不埋怨，现在想来着实不易。那个年代的人，似乎并不把付出和得到做深入的比较，他们总喜欢别人说自己是公家的人，一个“公家人”就让自己从心里感到受用，至于报酬，谁也想不到去计较。那种纯朴的品质正应和了简单即是快乐的道理。

童年公社大院的印象中，我们女孩儿没有穿过裙子，没有吃过巧克力、饼干，没见过玩具洋娃娃。大人们也没有时新的服装和时髦的发型，但我们独独不缺乏快乐。虫鸣鸟叫会让孩子们欢笑。母鸡下蛋，春天里到山里搬回一大袋子竹笋也足以让大人们快乐，物质的匮乏似乎更加大了我们对快乐的感受力。

富爹爹并不太爱搭理孩子们，但有时他也会在灶火里煨一根玉米棒子或一个山芋填我们的馋嘴，这样的时候，我们就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了。

富爹爹也参入政治活动。文革中，公社会议室里集体组织的早请示晚汇报队伍里，常见到富爹爹的身影，这让小小的我很难以接受。我以为那是公社干部们的事情，和他这个烧饭的老头没有任何干系，他站在那样的队伍里似乎到和我们这些孩子生分了。

七岁回到镇上读书，就很少回公社了。况且公社搬了新址，再也不是我记忆里魂牵梦萦的那块土地了。暑假偶尔也会到新公社和母亲住上一段日子，还是富爹爹管理食堂。吃饭的人更多了，他更忙得没有时间理我们了。

再后来我读初中，学习紧张，几乎没有时间再去公社，也难得见到富爹爹一次。只记得有一次，放学回来的我，远远见家门口放着一担箩筐，近了听见富爹爹的声音，觉得无比的亲切，忙进门嘴甜地喊他。他一连声地说“玲玲长大了长高了。”那一刻，我突然发觉富爹爹黑了瘦了更矮了，他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矮胖精壮的老头了。富爹爹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