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盏灯 一个有温度的90后姑娘,做一个不忘初心的爱书人
刘芳母亲的丧事办了七天七夜,刘芳这七天七夜只睡了三天半。刘华这七天七夜只睡了三天半。王真国这七天七夜也只睡了三天半。他们的黑眼圈越来越严重,他们的眼睛都因为缺乏睡眠而有了黑炭的颜色,他们坐在椅子上都能睡着。只有王小国和王心睡了七天,他们睡眠充足,他们的脸上是睡眠充足的颜色。这七天里刘华知道了王心的事情,她也知道了刘芳和王真国闹离婚的事情,她还知道了刘芳没有忍心送王心去孤儿院的事情,这些事情都是刘芳告诉她的,刘芳还说这些事情里她自己流了不少眼泪,她把前年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刘芳听了这些后也流眼泪了,她还抬起来那涂了白粉的手去擦眼泪,她的眼泪里全是心疼刘芳的感情。
刘芳说:“你哭啦。”
“嗯。我哭了。”刘华说。
刘芳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我没想让你哭。”
“是我自己要哭的。”刘华深情的看着刘芳。
七天后,刘华就要跟着一个身形魁拔的白脸城里人走了。刘芳和王真国出来送他们。王真国抱着王心。王小国站在刘芳和王真国之间,他的一条胳膊搂着刘芳的腿,另一条胳膊搂着王真国的腿。刘芳的腿是柔软的,王真国的腿是生硬的。王小国在记忆里寻找着这两条腿的感觉,他在心里说:“妈妈的腿是春天里柔软的柳条。爸爸的腿是结实的树干。”
刘华随着那身形魁拔的男人一块进了那辆大众牌汽车,他们都是身体先进去,然后两条腿再进去。刘芳说:“妹妹,你都有黑汽车啦。”她本是打算惊奇的小声说一句,她的话刚出嗓门就变成了喊,仿佛她的嗓门是扩音器一样。刘芳的声音绕过一棵青枣树绕过大众牌的车顶,仿佛什么活的东西一样,从车门里跳进了刘华的耳朵里。
刘华扭过头朝着刘芳和王真国挥挥手,坐在正驾驶座上的身形魁拔的男人将车钥匙插进了钥匙孔里,他拧了一下车钥匙,汽车的发动机就响起来。刘华还在向刘芳挥手,她一边挥手一边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刘华的口腔像平静的湖面,她的声音像是一条不安分的小鱼。她的嘴巴一张开,她的声音就先从她的嘴巴里滑溜溜的窜出来。刘芳听到刘华说是的。刘芳忍不住又说你过的越来越好了,我只知道你过的好,但其实你比我想象的过的还要好。大众牌汽车的车轮拖着笨重的车身一点一点离开那两辆一尘不染的自行车,一点一点离开刘芳,一点一点离开王真国,一点一点离开王小国和王心。刘芳看着大众牌汽车像体形庞大黑壳虫朝着远方爬去,她心想接下来黑壳虫一定是贴着地面以飞一样的速度消失在金光闪闪的田野,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树林,和天上软绵绵的云一样远去,去那个叫做城里的地方。但是发动机只突突响了两下就不响了,这两下就像一个有心脏病的病人,病人的心脏也突突跳了两下,跳了两下就不跳了,然后生命就没有了。刘芳也以为这庞大的黑壳虫患上了心脏病,它的心脏跳了两下就坏掉了。刘芳看到大众牌的车门打来了一个,从这个打开的车门里伸出了一条腿,又伸出了一个身体,然后才伸出另一条腿。刘芳的声音对着车门的方向说:
“刘华,你怎么下来了,你的车坏掉了吗?”
从车上走下来的身体说:
“我的车没有坏掉。是我自己要求下来的。我还想说两句话,说两句话我就走了。”
刘华朝着刘芳和王真国的方向不紧不慢的走过来。
“你有什么话就站在那说吧,你不用多走这一截路的,我能听得见,你快回车上吧……”刘芳的话还没说完那个身体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了。
“刘华……”刘芳泪光闪闪的说。
“刘芳……”刘心也泪光闪闪的说。
刘华的两只手拉住刘芳的两只手。她们泪光闪闪的眼睛看着对方泪光闪闪的脸。
“我就要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刘华说。
“你也照顾好自己。”刘芳说。
“刘华,你自从嫁到了城里你就没给我打过电话了,我妈活着的时候说她想你了,我想她死了也一定非常想你。”刘芳的眼泪滴到刘华的手背上。
“我知道,我没尽到做女儿的责任,我不应该离开我妈的……我把你的电话号码弄丢了,我们俩……只有我们俩……我不知道谁有你的号码……我也问过一些不亲的亲戚,他们说只有我的手机号码没有你的手机号码……”刘华难过的垂下头。
刘芳也难过的垂下头,两颗垂下的脑袋碰到了一起,刘芳用一种压抑的声音说:“我也没尽到做女儿的责任,我连我妈的最后一面也没看到。我不怪你不给我打电话,我只是伤心的以为你把我忘了,我以为是你的好日子叫你忘了我们的妈,忘了我。你今天说你没忘,我真是太高兴了。”
刘华从口袋里掏出半根小铅笔,她说这半根小铅笔是从幼儿园的门口捡来的。她说她很喜欢孩子,她结婚了一直没有孩子。她们城里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一所幼儿园,那里有很多的小朋友,她很喜欢他们,她经常去幼儿园看那里的孩子,那里的老师都很好,有几个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刘华用这半根铅笔在刘芳的手背上写了一串数字。她写完数字后又把铅笔放回口袋里,她说这是我的手机号,你没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泪光闪闪的刘华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刘芳说:“你还会回来吗?”
“回来。”刘华说。
“我们全家都欢迎你,这里也是你的家。你永远都是这里的人。”刘芳说。
刘华听到刘芳说你永远都是这里的人这句话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她抽抽嗒嗒的哭了好久,哭完后她动情的说:“已经好久没有人跟我说你永远都是这里的人。连我城里的家人也没有这样说过,你的话让我又想起了我们的小时候,那时候我们的妈还活着,那时候我们的妈经常打你,她说最不爱的人就是你,其实我们的妈是爱你的,有一天她打了你,你睡着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华啊,其实妈是爱你们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打谁妈都心疼。那时候你爱吃我们的妈做的油饼,每次饼放锅里还没熟你就手抓起来吃,烫的你直咝咝的吸嘴,我们的妈说烫你活该,让你好吃……”
刘芳哭了。刘华也哭了。
刘芳想把刘华拉住她手的两只手拿开,她用酸溜溜的声音说:“你快走吧,走晚了天就黑了,路远。”
“刘芳,”刘芳叫了一声,“刘芳,你永远都是我最亲的人,我知道我一走了,我们就很难见面了,但是我也欢迎你来城里看我,你会来吗?我想你不忙了才会来看我,我有时间会来看你的。”
刘华擦擦眼泪继续说:“刘芳,我还会来看我的外甥外女的。”
刘华终于把两只手从刘芳的手里拿开了。刘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八张崭新的人民币,她说这是给外甥和外女的,她又说了一遍让刘芳照顾好自己。刘华转身朝着大众牌汽车走去。刘芳看到刘华的背影晃晃悠悠好像踩在石头上一样,其实她的脚下什么都没有,连一粒小沙子都没有。刘芳看着刘华的背影离车越来越近,直到刘华上了车,她像是进了那个身形庞大的黑壳虫的肚子里。黑壳虫的起动机又重新突突地响了起来,黑壳虫缓缓的在地上爬着,刘芳用手抹了一下眼泪。刘华的声音像是黏在了空气里,她的声音在空气里团成一团。刘华最后一句话说:“姐,我走了。”
刘华和声音同时离开了。刘芳看到那个黑壳虫身上流光溢彩,它穿过田野,穿过树林,穿过许多条路,最后消失在远处。四周又重新安静下来,其实四周不是安静的,有鸟在树上唱歌,有虫子在地上爬的声音,还有刘芳自己的哭声。刘芳在她感觉到的安静里放声哭着,她慢慢走到一棵树旁,她一只手撑在粗砺的树干上,她的身体弯下去,她的眼泪不停的往下掉。刘芳的姿势看起来不像是在哭,她像是趴在树上呕吐。
王小国对着刘芳喊道:“妈,你妹已经走远了,你就是戴上望远镜也看不到啦,除非你戴的是天文望远镜,就是这样的话你说不定也不能看到,那些山啊,树啊会挡住你的视线的。”
一旁的王真国拉着王小国,他像是石头雕刻出来的塑像一样,他用塑像人才有的声音对着王小国说:“别多嘴。”王真国转身来到那两辆擦干净的自行车面前,他说:“刘芳你过来,你不应该哭了,你妹妹以后还会来的。你这样哭不好的,别人看见了以为你又在为你妈妈哭的伤心,他们又会多想了。”
王真国想了一下,他说:“刘芳,我们该回去了,这里的老房子你看怎么办?”
“锁上吧。”刘芳的表情不再痛哭了,她的声音也不再痛哭了。
王真国走进去找锁,他抱着王心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他回头看看,他说:
“小国,把你妈妈拉过来。”
王小国就去把弯腰站在树边的刘芳拉过来,他把刘心拉到那两辆自行车旁。
王真国找来一把铁锁锁上了那两扇木门。他把两扇木门锁好后就朝着停放自行车的地方走过来。他把钥匙交给刘芳,他用若有所思的神情看着刘芳,他说:“我们可以走啦。”
“这次我骑着别人家的自行车,你骑着我们的自行车吧。”刘芳推赶着那辆借来的自行车。
“好。”王真国答应着。
“你的那两颗坏牙拔掉了吧,你拔掉了两颗坏牙再走吧。”刘芳说。
“好。”王真国又答应着。这次他没有反对。
“我们都老啦,我们像这自行车一样老去,车老了还能修,人老了就治不好了也修不好了。”王真国哈哈大笑着说,“你看我这比喻的多不好,我把人比喻成自行车啦。”
王真国想象着自行车变成人,或者人变成自行车的情景,他想象着人老得像自行车一样行走,他被他自己的想象逗笑了,于是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对。你比喻的很对。”刘芳平静的说。这短短数十天的经历让刘芳悲喜交加,她的眼泪从来没有停止过,她的笑容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她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两辆自行车的影子和四个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又细又长,弯弯曲曲的小路像一条灰色的布条向远处无限延伸直到消失在苍茫的凉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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