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奔着前路去,哪里有暇虑及生死,更不会深想了。三十风华四十壮,只在长途,不问结末。
忽然地一天,我五六岁的小儿悠悠问我,带着忧心:“爸,我不想死,我怕死。”
我心格外地一沉,这大出我的意料。我问他怎么忽有这样的发问,他说他看电视,发现所有人到最后都死了,所以他担忧。这是人人的归宿。
我欢喜我的儿子能看懂电视,并且会有点思考了。我告诉他死是个遥远的字眼,几乎与年轻不接边。我说自己三十多岁尚且不想这个问题,你小小的心就没必要管它。我领着他欢蹦在午后的草地,他说有爸爸在什么都不怕了,当然不怕死了。
这是我遇到的唯一的幼儿发问,他也许只是心思偶然,可能转身就忘。我庆幸他早早的思虑,未必就是坏事。
这以后几年,一人荒野时,我会想到生死,竟然有点害怕死去。不是贪恋这人间,而是好多事情没想明白就被阎王老兄叫走,心总有不甘,多活几年兴许就有重大的发现,拓展了心胸去。想着自己死去,亲人嚎啕,大志成空,觉得这样太残酷了。再后来,看这家丧歌未休,那家欢歌已起,才感到死对于别人实在是一件几乎没有的小事。更何况面对这世界,其实就和你没来差不多。多少人的生死如花开叶落,只是自己的兴败,哪关别人的喜乐呢?又想到生命的质量,美人名将黑发去,老翁白首去垦荒,哪能以生之长短来说活着的意义呢?
不能说释然,但看开了许多。
但对亲人的离去,初始里,我心里总不能接受。母亲不在的前三年,我在抗拒,绝不接受。我不能和母亲直接对话了,我不能拉着她的衣襟了,她不会站在村头喊我回家吃饭了,还有谁拌的面汤有她好喝,我行千里谁还会担忧和翘首?……
本能的拒绝里,是苦痛的延展,好久转不过弯来。大概过了五六年,才恍然大醒。我实在是太自私了,我还在无限度地追着母亲要那份关怀啊!母亲活着,我对她的上心,哪里及她对我的百分之一?母亲走了,我还沉浸在那感觉里走不出来,实在是太狭隘了。
我不能把我对母亲的爱扩大吗?我想过她的灵魂吗?母亲在那边默默对我,我在这边若一味只念过去,能对得起母亲吗?
这样的一段时间后,我有了体悟。我若深爱大爱我的母亲,就不会感到她的离去。母亲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她何曾离开过我一日呢?我对着她的相片看,她看我的眼神还是那样平和亲切,让我觉得没有时间的隔离。我铺着的褥子、盖着的被子,都还是母亲的缝制,那针脚和我姐姐们的不一样。母亲一会儿拿针尖在头上划一下,一会儿又拿彩色粉笔把线画直。我儿子满月那天穿的小小的新棉袄,是母亲特意的赶制,现在还压在我的箱底,我的儿女们都知道。
母亲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去休息了。在南坡,我用红砖白灰给她砌了冬暖夏凉的窑洞,不受风雨而冷暖适宜。她醒来会出来看看三弟的庄稼,她坟头的大树为劳作的家人撑起一片凉荫。忙活的时候,孙辈往地里送饭,我的父亲总会倒两碗,一碗给母亲,一碗他自己喝。父亲比我体味更深,周围哪里会没有母亲的身影呢?我们在别的地块干活,山上或沟下,累了直腰的当口,总会远望或抬头看向母亲,我们相信母亲也一定在看着我们。
我们出外归来,走路或开车,几里外就盼望着早见母亲,那一片青草遮罩的所在,现在就是最牵我们心头的地方。不必走过去,只在心里喊,母亲应答了无数回。离乡向远,明月天涯的日子,独卧南山的母亲,是我记忆里最温暖可靠的一隅,我梦里喊妈了多少回?
这样地想着,真正的亲人怎么会分离?生死以之,死只是另外的生罢了。血脉断了吗?气场逝了吗?生命的痕迹抹去了吗?后人的念叨停止过吗?就这样,亲人永远活在亲人的心坎上了。
每有大事,母亲总要托梦与我,让我醒来依依难舍。我不信魂灵的,我相信母亲的灵魂没离开我半步。
我躺在医院的十三楼,透过窗户望向不黑的天空。刚刚父亲的喊叫让我感到能伺候呵护他的幸福,我相信这些细节或琐碎将来回忆起来会百倍温馨。人间世,不言得失,不避死生,顺了自己的心,爱自己最深爱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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