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写些极不认真的字,这和我乱吃东西有关,狠狠警告了自己一下,整出这一段,算是中规中矩一些的字,不知还有没有我的味道在里边了?)
晴朗的冬天里,康婶死了,死可能是另一种方式的遗忘,唯独我偏好着,认真记。
记忆里有很多冬天,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村里计划着把平河承包给一个外乡人,村民多有不满的人,可是不敢说。是康伯在村委拍了桌子,村委底气不足,不得已开会讨论。
康伯组织了几个村民,决定大家出钱承包,和村委订了合同。很快又有近40户人家入了股,包下了200多亩水面,我父亲老实,被推选管钱,于是我多了些了解康伯的机会。
康伯40出头,身材魁梧,发较粗硬,眼大极有神,说话声音洪亮,行路如风,有咄咄逼人之势,性耿直粗暴,多独断,甚至有点蛮横,因此人都惧他三分。
说下康伯家的情况,他大女儿梅姐招婿,小女儿兰姐出嫁时梅姐疑父亲偏袒,微有不满,但不敢言,家中不睦暗生,在这种事上康伯后知后觉,一直没在意。
承包平河时是康伯最风光的日子,凡事亲躬,人都说信他。抓鱼卖钱后,隔三差五的就要叫上我父亲和几个“头”一起喝酒“议”事,用的是平河的钱。当然康伯是最威风八面的人。
河面大,河边住着几十户人家,地形复杂,本来难管理,因有康伯的威慑,从来没人敢到平河偷鱼,如此连续数年,收获甚丰,引来许多眼红的,暗猜买鱼苗,卖鱼,分鱼,组织捕鱼都是康伯运作,一定于中得了很多好处,这样的想法也只是想想而已,没人敢说出来,父亲对我说,钱绝对没问题,我就有点为康伯不平。又是个冬天,我不明白为什么老是在冬天会发生事情,从街上喝完酒的康伯在回家的路上被汽车撞了。去医院看望的人都在说撞的不轻,怕要不行。在医院里昏迷了十多天的康伯竟然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在家里休养了近一年,他能起床走动了。
在家后的小路上,我遇到了伤愈的康伯,极瘦,头发花白,眼大却无神,颊深陷,皮肤暗黑无光,头略前倾,很委琐的样子。我叫了声康伯,他笑的勉强,看他嘴唇翕动,答应我的声音轻不可闻。想象了一下他从前的样子,再看初冬下他的弱不禁风,我很不是滋味。
不久发现了康伯的反应迟钝,一副痴呆样。出了车祸后,梅姐反而把对父亲的不满表现出来,几次问起车祸赔偿金的事,康伯在这事上竟然不糊涂,死也不肯拿钱出来,让梅姐愈疑心父亲会偏向兰姐,就有了和她明争暗斗的架势出来,也不巧,兰姐是做保险的,竟说服康伯把部分赔偿金买了保险,这一来,姐妹真的反目了。
偶而回家的我总可以听到关于康伯的事情,自从他的脑子受伤,性情大变,老喜欢串门,乡下人现在也大多忙着很多活计,不怎么在家了,康伯也已不是从前的康伯,人们失去了对他的尊重和耐心,爱理不理他的。接着邻家时有东西丢失,是些小东西,比如榔头脸盆什么的,结果被证实了是康伯所为,大家都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是长了颗提防他的心,有时看到他来,有意把门关了,见面了,也直接把厌恶写在脸上。
我也看到过一次,是去找同村的阿萍,发现康伯趴在阿萍厨房窗外向内偷窥,鬼祟的样子与贼无异。转头看到我,有点慌乱,他讪讪地笑了一下,他的目光象蹩脚电影里坏人的眼神。那一刻,我震撼的不是他的表面,我更多想到的是他车祸后的状态是否是他灵魂的本意?
我家种的那棵很大的无花果果实也一样在少掉,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是康伯所为,我不说明,只对他说,你要吃果子只管摘好了。我真难忍受去想象康伯偷偷摸摸摘无花果的样子,如同看到面前想喝的牛奶里突然掉了只苍蝇。康伯很小心谨慎地应着,笑刻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很苦。
当我较有规律地每个星期天回家时,康伯就成了我家的常客。他知道我是个“有知识”的人,过来很认真地和我说兰姐帮他买的保险:我一次交保险公司2万多,我小兰说到年有500块,下一年开始每年都有1000块,一直到老,你说这保险合算不合算?小梅说小兰借保险的事来骗我的钱,我不相信。保险公司会不会关门?我可不可以把这钱拿回来?如此种种问题,我耐心地解释他听中国人寿是怎样的公司怎样的运作,告诉他放在保险公司和放在银行一样的安全,不会吃亏的,告诉他现在反悔是你违约,肯定要损失,你现在不用钱,只管把钱放在那里好了…………到后来我简直怀疑是我在和康伯做保险,康伯似懂非懂地听着,一脸茫然。
下个礼拜天回家,康伯又过来,又提保险的事,还是那几个问题,我又耐心地说明,他还是一脸的茫然。
再下个礼拜天,康伯再过来,再提保险的事,只是偏重着问是不是可以把钱拿出来,我再用那些话劝慰他,兰姐是不会欺骗你的,她是你女儿啊!他还是心事重重地茫然,有点祥林嫂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后悔了,但是我至少知道了他的脑子问题真的很大。
每个礼拜天,康伯如期而至,终于我也无法忍受,看到他来就想办法避过,并且对母亲说他来就告诉他说我不在。我家就我在时,会看到康伯象贼似的挨个窗口窥看,动作很慢很轻,猫一般,警觉着东张西望,象怕被人看到。这样就有了诡异的味道,让我极不舒服。实在避不过了,我便搪塞他,让他还是去问兰姐比较清楚,我也不怎么懂,他不再言语,心事重重走开,样子很落寞。
三年后的礼拜天,也是个冬天,母亲告诉我康伯死了,他太弱了。我竟――我竟然松了一口气,不知是为了康伯还是为了我自己,我甚至卑鄙下作地想:应该有很多人松了口气。
康伯死了,姐妹彻底闹翻了,兰姐为康伯买的是死亡和分红之类的保险,投保人受益人都是兰姐,最后兰姐从保险公司拿到了不少钱,一分也没给姐姐,说是给母亲存着。村委调解都没用,这事让人议论了很久,都为康伯可惜着。
很多年后的一个冬天里,康婶病重,眼见不行。姐妹怒目不言侍立于旁。康婶让梅姐姐到抽屉里找出存单,上面的数字有好几万。康婶说:小梅,这是你父亲的命钱,小兰没动过,都帮我存着,你父亲出事后,小兰对你不放心,她怕你对我不好,小兰说过的,她不要这钱,哎,自家骨肉,谁不相信谁啊!
康婶眼角有泪停留,没滑落,就咽了气。
(后来听说梅姐要分钱给兰姐,兰姐没要。后来听说,康婶要是相信小梅,为什么要等到死时才肯把钱拿出来?看来康婶还是不怎么相信…………都是在那个冬天,然后是春节,大家欢欢喜喜过年,过后,就忘了冬天的事,我把它记下来,也是不相信我自己,觉得走过了这个冬季,我也许也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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