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至“王安石变法”的篇目,总感到很难读下去。纵观全书,关于新法的描述和评价,比例高到让人不免惊讶。林先生是要描绘给人们一个准政治家面目的苏东坡?终于也没猜透。在大众心目中,至少对于东坡先生的广大粉丝,我们的苏仙东坡是天才的大诗人、大文学家、大画家、大书法家,他的天才头脑、坦荡胸怀、人格魅力遍布于他的诗文书画的每一个角落。
政治,在历史的长河里几乎是亘古恒定的主题。但在现实生活中,面对大多数人时便时远时近。比如目前,除了诸如韩国部署“萨德”等举国同仇敌忾的大事,对于政治的关注,即使一些所谓的愤青文人,也常常被哂笑为“喝着地沟油的命,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中南海的心”。但回到宋朝,你会发现当时的“文官政府”使整个朝堂几乎就是诗坛和学界。在当朝已名满一时的一些大政治家,像司马光、范仲淹等,另一个大家熟知的身份便是或为学者,或为诗人。作为士人,胸怀以天下为己任的宏大抱负和学有根底的自信,在政潮汹涌中一往无前、宁折不弯,也成为有宋一朝文官政治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林先生太爱东坡了!他用一个文学家而非经济学家的视角对王安石变法大加鞭笞,甚至将“宋室官室在北方铁蹄之下化为灰烬”完全归罪于新法的推行。而撇开变法的社会的、历史的意义,新法推行的反反复复对于东坡身心的全方位浸润,何尝不正给了我们一个人格丰满的苏仙!即使没做成大政治家的东坡,在大众心目中仍是铁定的宋朝士人的代表人物,怎么会侧身绕开王安石变法的汹涌政潮呢?早在为参加制科考试而准备的策论系列主张中,东坡先生以为“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而无可忧之形”,“方今之势,苟不能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见其可也”,并提出了一系列的变革主张。但从王安石建立变法机构“三司条例司”议行新法开始,东坡就旗帜鲜明地表明了立场。他第一个在朝廷中上书反对尽行新法,并在整个变法浪潮中始终保持了明确一贯的立场。
王安石变法最激烈的八年,熙宁二年至熙宁九年(1069年至1076年),东坡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政治决心。也正因为这八年,注定了东坡后半生的颠沛流离。但同样是这八年,让东坡先生留下了铮铮铁骨的美名。
32岁的卑小史官不顾“渎犯天威”,做好罢官的准备后连续两次上神宗皇帝书,全面抨击王安石新法的弊害。但最终作为财富留给我们的,却不止是他在洋洋洒洒雄文中阐发的政治哲学,和流露出的个人气质、机智风格与大无畏精神。 也不止是他对连司马光都默许的取消诗赋而代以经义、策论的科举改革的理性批判,而展现出的独立思考的理性精神。透过那些愤怒的争论与冷静的推理,拔开亲自在开封府试行新法的现身说法,东坡先生辨是非、引经史、陈得失,究其全力还是为了坚定捍卫“以民为本”的“富民”主张,从而坚持宁为民碎、不为官全的“民本主义”,反对王安石变法中倡导的“聚敛民财”的“国本主义”。 这就是苏仙东坡的政治初心!这种“民本主义”与他在万言书中引用的孟子的“君权民授”观点相呼应,在后世的近千年里依旧熠熠生光。
还是从浩瀚的东坡文稿中寻些线索,来看看我们的苏仙东坡如何去面对和投身变法的汹涌政潮中的吧:
--上书辩理。“陛下,就算我是上书专业户吧,可是总得有人站出来,臣已如蝇在口,不吐不快!”天才东坡的艺术家头脑蓦然突变为经世绝纶的政治家大脑了,他直面皇帝不卑不亢侃侃而谈,不厌其烦地力陈“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 ”关乎兴亡盛衰,逐条剖析然后断然否定方田水利、免役、青苗、均输等新法。在两次《上神宗皇帝书》的说理中,你肯定能看出他融入其中的有关新法在开封府试行时的缺陷、推行新法过程中的行政失误以及百姓的悲苦和怨声。你甚至能看出他的苦口婆心,他对败坏朝廷风纪、人为废言的担忧,还有他对皇帝“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的耐心劝谏和期望。即使“元佑更化”新法失败,因不容于旧党而再次黯然外任了,他也没有停下对变法伤民后果的揭露。再任杭州后的那十多次上书奏状,都是他一步步跑出来的亲眼所见。无法想像每每目睹新法“敛财伤民”的触目惊心时他的心情,但至少可以相像,在给朝廷列举的5次江浙“卒死50万人”的奏状时,我们的苏仙东坡心是痛的,眼圈是红的。
--因法便民。“功利争先变法初,典型独守老成余”,无奈的东坡“奉行新政,多不如法”。但为了不负民望,为了体恤民生、减轻百姓负担、解除百姓疾苦,倔强的东坡也够拚了。“什么?用‘手实法’为那害民的‘免役法’定役钱?老夫知道,那不是朝廷而是什么司农寺弄的用来鼓励告密的鬼东西。当老夫没听到吧,别再提传达落实的话了,在老夫眼前想为告密者立牌坊,没门!”但你也不用为东坡的疏狂笃定和抗法不遵自毁前程而担忧,天才的大脑从来不会空转,他只要不鼓励告密,只要以民利为重!后来你知道了,东坡为定役钱自创了“五等古法”,总之是你户大你多出,你户小少出,那五等的最穷户就“不当出分文”了。顺便他还创了一个算“免役法”的修补款,叫“给田募役法”,就是用额外利息宽剩钱来“买民田以募役人”,“农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知道史家的公正评价吗?在密州实行的结果,“民甚便之”!
--托事以讽。“我真的不全是被冤枉的,至少大多数‘乌台’的指责就是我的内心。”身陷囹圄的东坡喃喃自语着。对新法以及其执行过程中的害民扰民,装聋作哑才真的不像东坡先生的性格呢!不用细心的御史官们,我们稍加留意便不难发现东坡满地的讽时、讽事、讽人的诗文。从对农民“三月食无盐”、“日食杞菊苦籽”的贫穷及青苗贷款“过眼青钱转手空”弊端的抱怨,到讥讽新法科举考生“生而眇者不识日”,如“北方学没者”因为以经术取士导致的“ 求道而不务学”。接下来连‘乌台’们都猜对了,一向嫉恶如仇、遇恶则“如蝇在食,吐之乃已”的东坡,“大不敬”地将托事以讽的一众矛头终于指向了支持新法的朝廷和当政者。比如鸣蛙,比如鸣蝉,比如夜袅,比如吃腐鼠的乌鸦,比如禽场中的鸡鸭,不都有朝廷和当政执政者的影子吗?在《乌说》里,是“沐猴而冠”,在《和述古冬日牡丹》里,又变成争新斗巧花样翻新地让新法多如牛毛的化工,令老百姓无所适从。写完《戏子由》,自认清高的苏通判更是良心倍受谴责:“对饥饿穷困的人滥用刑罚,这种平生最看不惯和看不起的事,到现在对为了谋生糊口而触犯新法的小民为之却不觉得羞耻,真个气节消缩、衰老无用了!”
--和而不同。旧党重新掌权执政,却又一次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你是不是大跌眼镜了?但如果是东坡的忠实粉丝,你当然会理解,即使作为坚定反对新法的干将,真正的苏仙,也绝不会容忍另一个极端:尽废新法,甚至比当初的变法更为迅猛。你非要找答案?就在东坡写给曾经的同僚加上司杨元素的信中,“与温(司马光)相知至深,始终无间,然多不随耳!”看吧,这就是传说中的“君子和而不同”!还在元丰七年(1084年)七月,早年变法大潮中的政坛宿敌,东坡与安石身着野服一个舟行一个乘驴,在金陵摒弃前嫌两手相握了。除了同游蒋山而和诗诵诗说佛,在《次荆公韵四绝》和《书王荆公》中,率真的东坡甚至动了凡心,感喟着“从公已觉十年迟”,还要就近买地造屋而与王安石毗邻而居呢。何等的坦荡胸怀和人格魅力!你和王宰相一样都自愧弗如和唏嘘不已了吧?但对于王安石推行的新法,直至被贬南海之涯,东坡先生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其严重后果的清算与批判,因为事关民本民利!最后看看东坡给张耒的信中,对王安石“欲以其学同天下”的文化专制政策的评价吧:“任何肥沃的土地都能生长植物,但土地之美不就在于所生长植物的多样性吗?任由王安石的强行‘同己’,岂不如同在荒僻贫脊的盐碱地上,满眼望到的全是黄茅白苇?”“黄茅白苇”?亏苏仙想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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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在《贾谊论》中曾建议:君子成就大事,应“自用其才”,为了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要“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对于朝中权贵“优游浸渍而深交之”。终其一生,他亦未能照本践行。其实唯有如此,才成其为我们的苏仙东坡:以赤子之心,不避政潮汹涌,不忘初心,有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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