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进城的东门等了三年，城墙边的垂柳绿了又黄，燕子来了又去。这几个月，我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我梦见他骑在骏马上，高大英武的身躯，一手握着马绳，一手执着红缨枪。他从马上下来，问我去桥头的路怎么走。他说时间久了，城里变化太大，回家的路他有些记不清了。
我总是这个时候从梦中醒来，看一眼漆黑的夜。而今夜，月光如水，淌进房间，西风微冷，我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已经不再记得他的脸。他走时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纵使在这几日的梦中，他的脸庞我亦看得不真切，模模糊糊的轮廓，醒来后耳边只有那句：“这位娘子，桥东怎么走啊？”
我也想着难道他也不记得我长什么样了吗？三年前我们成亲，红烛西窗，笑颜如花，新婚燕尔，我们想着一世平安，长相厮守，盼着儿女绕膝，全家和睦。他说会一世对我好，疼爱我，敬重我。那温柔的语气，伴着那微醉的气息，使我醺醺然不知所以，瞬间羞红了脸。年少时的相知相许，到后来能够相怜相惜，一生所求，原来不过是那个你心心念念的人心心念念的恰好也是你，最后你们能够相伴左右，这是多么难得。
儿时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问阿姊，何为“之子于归”，阿姊笑着答：“就是臭丫头你有天要嫁人啦。”我出嫁后的第二天他便去了战场。一早我就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到来的那一刻，还是太突然。
他离开后，我独守空房，孤零零的房间，每到夜晚便显得特别冰凉。多少个孤枕难眠的夜晚，我渴望着快快入睡，好在梦里与他相见。我记得他离开时的对我的嘱托，我把家照顾得很好，家里的一切井井有条，公公婆婆身体也好。一开始我一两个月还可以收到他的家书，每次的内容大抵相同，嘱咐我照顾好自己，他在边关一切安好，莫要牵挂。可是后来，便再没了音信，听说前线战事激烈，很多家书都无法送达。公公婆婆也是经常叹气，家里的气氛越来越悲伤压抑。
因为战争，很多流民涌进城里，街上到处可见乞讨的难民。我有时候上街买菜，总会看到老妪抱着面黄肌瘦的小孩蜷缩在街角，前面放着一个破碗，碗里偶尔有一两个铜钱，在艰难的时候，谁家都要拮据度日。我也曾给过那小孩和老妪一两个馒头，我家虽然尚可度日，但并不宽裕，也只够温饱罢了。有一天我去街上没有见到他们，后来听人说，前天晚上太冷，被冻死了，尸体一大早就让官兵丢到了城外的乱葬岗，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都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那天我回到家心里想着这样的人不知还有多少，他们被迫背井离乡，抛弃世代居住的土地，流离到一无所知的陌生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也没有人关心他们，他们蜷缩在角落，仿佛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任由命运的手将他们推到任何地方。来的时候无名无姓，死了之后也悄无声息，仿佛一片落叶，随便一扫，街上又干干净净。生命到底是有多卑微呢？而我的丈夫如今在外，生死如何呢？战场上的残忍我虽未见识过，但我明白比起这里的人们所遭受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庭院的桃树发了新芽，过了几日长出了花骨朵，再几天繁花满院，阳光明媚的春天已经到来。我对他的思念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每每见到美好的事物总想着若他在该多好。如今我站在桃树下，望着这庭院的春天，满地的花瓣，残留的花香，庭院外应该也是春意盎然，草长莺飞。若你再不归来，我便像这凋落的花瓣，韶华逝去，容颜渐老，恐怕到时候你要真认不出我来了。
二
那天天气温和，下了好几天的霏霏淫雨也停住了，温暖的阳光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城中柳絮飞舞，她扶着母亲，走出大门。我见到她梳起的头发，在微风中稍稍有些凌乱，她站在那里，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昨天晚上怕是太折腾她了。从认识她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她将是我生命中的那个女孩，坚强、果敢。我将父母拜托给她，将家里的一切托付给她，我知道她可以做得很好，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回来，将我亏欠她的全部补偿回来。
我想记住她此刻的样子，把她印在我的脑海里，就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当我感到孤单时，我可以拿出来，那样我就会重新拥有魔力，去躲过敌人锋利的刀剑，然后顺利地回到家中，给她讲述每一次战斗的惊险，让她更加庆幸我还在她的身边。
离家越久，回家的路也就越模糊。我看着身边的士兵一个一个倒下，昨日或许我们还在大声开着玩笑，今天便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存活下来的人都会感到，见到的多了，心里便越来越麻木，因为明天死的或许就是自己。我只有每天在心里都念着她的名字，努力回想起她的样子，不让自己忘记，我才能说服自己活下去，活下去还是有意义的。
“我一定要回家见到她”这个意念支撑着我走过了一年又一年的岁月，“陟彼高岗，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我沿着长长的河流，走过春暖花开的草地，看到大雁南飞，听着寒风怒号。我知道我一定要回到她的身边。
你知道为什么你每夜都会梦见我吗？这世界从一开始就被分成两个部分，白天醒着的时候你用眼睛看到的是一部分，晚上你的心里感受到的是另一部分。我只不过是小小地捉弄了你，你却一直揪着不放，小心眼的女人啊。你看见了吗？每天你起来时吹开纱帐的是我，当你走进厨房时路上故意绊你一脚的树枝也是我，过桥后凑近来遮住你眼睛的柳叶也是我。我有时候化作一片桃花故意落在你的发髻，有时候是掉在地上的雪花融化在你手心里，有时候是你眼角的一滴泪，只想轻轻拂过你的脸颊，告诉你，我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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