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水浒传》人物系列评论文章的初衷,是想写宋江和林冲——写宋江,是因为他作为梁山好汉里的一个政治家,足够复杂,足够悲剧;想写林冲,是因为他的普通,不过是一个想过好自己平凡小日子的棍棒专业人员,他的命运最能引起我的共鸣——可是写着写着,有些原本没想写的人物也来到了我的笔下,一直想写的宋江反倒没有写。可是,即便如此,在想写的人物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扈三娘的影子。
扈三娘,外号“一丈青”,家境好,独龙冈扈家庄扈太公的女儿,长的也漂亮,《水浒传》里她的几次出场诗都写得浓墨重彩:
“蝉鬓金钗双压,凤鞋宝镫斜踏。连环铠甲衬红纱,绣带柳腰端跨。霜刀把雄兵乱砍,玉纤将猛将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当先出马。”(第四十八回)
“玉雪肌肤,芙蓉模样,有天然标格。金铠辉煌鳞甲动,银渗红罗抹额。玉手纤纤,双持宝刃。恁英雄烜赫,眼溜秋波,万种妖娆堪摘。漫驰宝马当前,霜刃如风,要把官兵斩馘。粉面尘飞,征袍汗湿,杀气腾胸腋。战士消魂,敌人丧胆,女将中间奇特。得胜归来,隐隐笑生双颊。”(第六十三回)
不光长的好看,武艺也是了得:在一打祝家庄时,只十数回合就让矮脚虎王英招架不住,捉了过去;然后是欧鹏,“原来欧鹏祖是军班子弟出身,使得好一条铁枪”,却也讨不着她的半点便宜;接下来是马麟,“两个都会使双刀,马上相迎着,正如这风飘玉屑,雪撒琼花”……也就是说,几个梁山好汉车轮大战扈三娘,都没占到半点上风。后来投靠了梁山,也是屡建奇功。在祝家庄上,如果不是林冲及时赶到,宋江都差点被他捉了去!
她从小许配给祝家庄的祝彪,也算是门当户对。这祝彪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武艺也好,两人很是般配。如果不是梁山好汉三打祝家庄,扈三娘的丈夫也就是他了。
说起梁山好汉攻打祝家庄这件事,站在梁山好汉这一边,当然祝家庄是地主恶霸,官府的帮凶(如果这么说,梁山好汉后来还被朝廷招安了呢,怎么算?),攻打它是天经地义;可是在祝家庄到的角度,那个盗匪遍地、官府兵弱,不能有效保护平民百姓的时代,自己建立武装来保境安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否则,乖乖地被“借粮”,不要说被官府追究下来有“通匪”的嫌疑,就是任人宰割,下场也可能极悲惨的——扈家庄后来的结局,就是一个明证。
宋江也说了:
“我也每每听得有人说,祝家庄那厮要和俺山寨敌对。即目山寨人马数多,钱粮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寻他,那厮倒来吹毛求疵,因而正好乘势去拿那厮。若打得此庄,倒有三五年粮食。”(第四十七回)
也就是说,打祝家庄不是出于道义那么简单,也有现实利益上的考虑。所以他们之间的冲突没有谁对谁错之分,只是不幸站在了对立面而已。
这扈三娘一出场就出尽了风头,却也倒了霉——她碰上了林冲。
“那来军正是豹子头林冲,在马上大喝道:‘兀那婆娘走那里去?’一丈青飞刀纵马,直奔林冲,林冲挺丈八蛇矛迎敌。两个斗不到十合,林冲卖个破绽,放一丈青两口刀砍入来,林冲把蛇矛逼个住,两口刀遇斜了,赶拢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挟过马来。”
林冲胜得如此轻易而举,固然是他的武艺高强,但是不是也占了前期车轮战的便宜?
她这一被抓,扈家庄投鼠忌器,自然不能再和梁山作对,反倒“牵牛担酒”来山寨赔罪,后来祝彪前来投奔,也绑了献于梁山。反倒被黑旋风李逵“只一斧,砍翻祝彪头来,庄客都四散走了。李逵再轮起双斧,便看着扈成砍来。扈成见局面不好,投马落荒而走,弃家逃命……李逵正杀得手顺,直抢入扈家庄里,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
要说梁山好汉们做的有争议的事情不少,但最失德的是这件。当然,有人或许说,这是李逵的一人所为,他一贯莽撞,杀人如麻,怨不得别人。可是,作为梁山实际掌权者宋江得知这件事后又是怎么处理呢?
“宋江道:‘你这厮违了我的军令,本合斩首,且把杀祝龙、祝彪的功劳折过了,下次违令,定行不饶。’”
人家的一家老小的性命,竟然被这一句话轻飘飘地带过了!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做下了这样有违天良的过后,宋江竟然把扈三娘许配给了又矮又丑又猥琐的王英!不愧是玩政治的,这份厚脸皮就少有人能及!本来,梁山上的人都以为他是给自己留着的(或许他真有此意,被李逵说破不好意思了?),也有的网友说应该许配给林冲,要我说,他没许配给李逵就证明他的心还没黑到底。不过平心而论,宋江这手确实玩得漂亮,不光王英从此对他是感恩戴德,百依百顺,“众人皆喜,都称颂宋公明真乃有德有义之士。”(第五十回)可是宋江,对扈三娘呢?难道没有一点愧疚吗?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扈三娘尽管不情愿(她要情愿就怪了),还是“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只得拜谢了。” (第五十回)不光如此,自此以后还就死心塌地跟着梁山和王英出生入死了。
扈三娘,你生得如此英雄了得,难道真的只是个没有心肝、徒具其表的木头人吗?
对于扈三娘如此奇怪的选择,网上也是众说纷纭。有的说主要她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有的说她反映了古代男权社会中女人任人摆布的低下地位;有的说她根本不知道被灭门的事,有的说她是在默默忍受悲痛,有的说她对王英产生了感情……这些说法都有道理,但都无法把我完全说服。我想,没准她只是施耐庵的一个败笔呢。不管怎么样,我都对这个人物没什么兴趣。
直到我今年重读乔治•马丁的魔幻小说《冰与火之歌》,读到珊莎•史塔克被迫嫁给“小恶魔”提利昂•兰尼斯特时,我突然想了起她。虽然两本书题材不同,时代不同,两个人的种族不同,性格也不同,但这两个女孩子的命运是如此相似,而且表现也相似——珊莎一直在父母的关爱下长大,长相甜美,性情温婉,满脑子都是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最大的梦想就是嫁给王子,成为瑟曦•兰尼斯特那样的王后;她的梦想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将父亲的计划告诉给了王后,使得父亲在权力斗争中落败,与他们一起来君临的人几乎被全部屠戮,她的父亲也被她的王子斩首,她本人则作为人质留了下来——梦醒了,才看清现实是如此的冰冷和残酷!
后来,兰尼斯特家族为了攫取她作为临冬城潜在继承人的身份,把她嫁给了提利昂•兰尼斯特——一个丑陋、刻薄、好色的侏儒!一个羔羊身陷在狼群里,她能怎么做呢?那就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深深地藏起来,用从小养成的礼貌作为铠甲保护自己,哪怕被人当众扒光上衣,或者被领到她父亲的首级旁,说要把她的哥哥的首级也挂在这里,或者侏儒准备行使他作为丈夫权利的时候,她都没有卸下她的铠甲,仍是一副逆来顺受、温婉有礼的样子;因为她知道,这才是她避免更大伤害、活下去的最好方法,只有活下去才有弥补自己过错、为家人复仇的希望。
美剧《权力的游戏》里的珊莎·史塔克其实想想,扈三娘何尝不是这样?她英武神勇的出场,让我们几乎忘记了她这时才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古代的女孩子,过了二十岁就出阁了——从小家里娇生惯养,由她舞刀弄枪,满脑子都是在疆场上建功立业和男子一争短长的梦想,可是当她痛定思痛,一定无数次地深深自责:如果不是她的贪功冒进、被擒成为人质,他们扈家庄也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自缚手脚,以致稀里糊涂落下被灭门。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她一个小姑娘又能怎么办呢?自杀吗?首先,有哪个青春正盛的人愿意死呢?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还没开放就要枯萎吗?”而且,死又何益呢?不如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有报仇的希望,才能看到那些仇人落到什么样的下场。抱定了这样的心思,终于嫁给谁,什么宋江、林冲,还是王英,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仇敌中的一个罢了。所以,后来她的努力拼杀,一方面是为了证明自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存自己,同时,也是加快梁山覆灭的一种方式——后来梁山好汉的结局表明,他们的失败,恰恰是因为他们太强大了,虽然战胜了强敌,却引起了朝中的权臣们更大的猜忌——这,才是最最致命的。
我无法知道施耐庵笔下扈三娘的形象为什么是这样,但是,珊莎•史塔克却为我提供了另一个解读她的方式,使她在我的心目中立体、鲜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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