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下的时候没死
风捡起花
又丢下
花才死了
——韩今谅
1、东来顺
到东来顺门口后陆然拨了电话,响一声被对方按掉了,急促的嘟嘟声让他有点烦躁。他在外面晃了圈抽了根烟,看看手机还是没反应,想重拨又没拨,先进去坐着等吧。店里很嘈杂,氤氲着雾气,辛辣的火锅味儿让他咽了下口水。他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斜对面一桌坐了两妹子,正低头玩手机。这年头,不管是在餐馆地铁马路家里或者是其它任何地方,每个人都在玩手机,你连一个发呆的人都找不着。陆然想起童年那些无所事事的夏天,坐在马路牙子上发呆,看来往的行人,看天空的云彩,现在是怎么都找不到那样的心情了。靠外面坐的妹子棕色长发,垂在脸颊两侧,像两扇虚掩的门。嘴唇薄薄的,但是尖尖的唇珠让整个嘴唇很立体,是个很适合亲吻的嘴唇。纤细的小手正架着手机抖动,应该在玩游戏,手腕上有个小纹身,不细看的话就像戴了个手镯。靠里坐的妹子顶个丸子头,下巴削尖,正对着手机搔首弄姿,可能正在直播。周强知道频幕上的她肯定比现在要美十倍,赚不赚钱不好说,但被一群人贪婪地看,多少能感受点当明星的滋味。不一会儿靠外坐着的妹子吁一口气,肩膀放松下来,应该一局打完了。妹子把手机正过来,播了个电话,抬头时正好瞥见陆然,一双杏眼有点空洞。四目相对了一下,陆然赶紧把眼睛撇开,正好手机响了起来。
“喂,你好。”陆然接起手机,
“喂,我在里面了,38号桌。”声音很立体,因为斜对面坐着的就是她。
陆然拿下手机朝她挥了挥,起身过去坐在了她对面,笑呵呵地说,“不好意思啊,来晚了。”
“是我来早了,今天老师下课早。”
“我叫陆然,这是我的名片。”陆然从西服内袋里掏出张名片放到桌上,XX保险公司理赔调查专员。“您怎么称呼?”
“你不是有我资料么?”
“哦哦,对,崔艳丽,崔小姐。”陆然有点尴尬,不自然的笑了笑,“刚玩什么游戏呢?”他这人一见美女就浑身不自在,总幻想能发生点什么。
“无聊的游戏。叫我艳丽就行了,这是我朋友婷婷,”她往里侧嘟了下嘴。里侧的妹子眼神离开手机瞥了下陆然,“你好。”她快速地笑了一下,随即又回到手机的世界中。
“你来点吧,我什么都吃,我有点饿了。”艳丽把菜单推到陆然那边,“她还有事,吃会儿就得走。”
“好吧。”陆然翻开菜单,火锅不就是那些东西么。“这里的羊肉总是总要点的,嗯,牛肉。。嗯,猪脑你吃么?”陆然有点故意耍坏。
“吃。”
“腰子?”
“吃。”
“毛肚?”
“吃。”
“你还真什么都吃啊,还是几天没吃东西给饿着了?”陆然望着艳丽笑了。
“我老家云南的,吃的东西可比这全的多。”
“难怪了,厉害,我没去过云南,只知道那边的菌菇很好吃。嗯,再加点菌菇和蔬菜,我们就三个人,这么多应该够了。”
“嗯,不够再加。”
“好。”陆然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心想真是个可爱的妹子,可一点都不装。“你很爱吃火锅?”
“嗯,是挺喜欢的,觉得吃火锅比较有气氛,具体吃什么倒不是特别重要,就是每次吃火锅就会觉得很开心。另外,谁知道你是不是骗子,来个热闹的地方总是安全点。这不,我还特地拉上了个闺蜜。”
“深圳现在可是安全的很,你看大马路上都是摄像头。”
“我可不觉得,我还一直感觉有人跟踪我呢。”
“好吧,我长得像坏人么?”
“坏人会把坏字写脸上啊。”艳丽笑了,笑起来很好看。
“好吧好吧,”陆然也笑了,“我不是坏人,非但不是,我还给你送钱来了。”陆然从随身的文件袋里拿出一叠文件递给她,说,“我们说正事儿吧。周强,49岁,前天死于一起交通事故,是高速上的单车事故,车子撞到护栏翻出了高速,人当场死亡,死于脑部创伤。初步看下来应该是个意外事故,但要等警方最后的鉴定结果出来。这是他的寿险保单,你看下,金额是100万。对了,你说你不认识周强?”
前一天快下班的时候陆然又拨了次电话,总算有人接了。
“你好,我是XX保险公司的。。。”话没说完就被挂了,不过陆然也习惯了。又拨一个过去,说,“请先别挂,这不是骚扰电话。”那头没声音。陆然继续说,“我是XX保险公司的理赔调查员,请问是崔艳丽、崔小姐么?”
“对。”
“您好,请问周强是您什么人?”
“周强?好像不认识,怎么了?”
“周强昨天刚出了车祸,去世了,他有一个寿险保单,上面受益人的名字是你,联系电话还看来也是对的。”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嗯,然后呢。”
“您说你不认识他?”
“嗯,没什么印象,我再想想。”
“您明天空么,我想当面和您聊下这个事情,顺便把文件给您看下。”
“我明天白天有课,晚点吧。”
“好,大概什么时候?”
“六点左右罢。”
“好的,那我们找个咖啡店,或者我请您吃饭也行,正好饭点,因为可能也需要点时间。”
“好的。”
“那您看在哪比较方便。”
“火锅吧,万达那个东来顺。”
陆然是一个保险调查员,负责调查大额保单的真实性,也就是看是否存在骗保。保险公司虽然保的是意外,但是最怕意外,因为一有意外就意味他们要赔钱,尤其是大额保单。保险理赔员会根据事实和经验来判断保单是否有疑点,有时候不排除会寻求一些私家侦探的帮助。一般来说,如果找到了实际骗保的证据,保险公司会先和当事人或者受益人商谈解除,真的没法沟通或死不承认才会去报案解决。因为如果不是恶性事件的话是需要报案人也就是保险公司自行调查清楚事实,且提供几乎足以直接结案的证据,才会被正式立案。所以保险调查员虽然人数不多,但对保险公司也是不可或缺的。
陆然挺喜欢这个工作,因为会碰到各式各样的人和故事。他在这家保险公司干了不到一年,也见了一些奇葩事情。最腻歪的桥段就是老公帮老婆买了高额寿险,然后雇人把老婆杀了,别看这是电影里面最老土的桥段,可是现实中真的存在。陆然刚进来就遇到过一起,老公外面有了小三,老婆不肯离婚,想到老婆还有个高额寿险,就想着教唆小三去把他老婆杀了,一举两得。小三又教唆了一个自己的爱慕者去干,说这个女的是她上司,怎么怎么欺负她,于是无脑爱慕者去把那个老婆给杀了。碰到这种案件保险公司都不用去调查,因为涉及到了凶杀,警察会帮着查好了,然后去听个故事写个报告就行了。
挂上电话,陆然对调查对象有了兴趣,又仔细看了下文件,崔艳丽,嗯,看上面留的身份证22岁,说不认识委托人一定是假的,小三?私生子?
艳丽快速翻了下文件,在最后的数字那发了会儿呆,抬头稍一皱眉,问,“然后呢?”
“嗯,我们会先等警方的结果,然后就是我会稍微调查下,看,嗯看是否有些,怎么说呢,不合理的地方。估计也就一个月左右,没问题的话钱就会拨付给你。”
“就这么简单?”
“嗯,说简单呢也不是那么简单,但也没那么复杂。”
“你刚才说的不合理地方指的是什么呢?”
“你认识周强?”
“不认识,”艳丽淡淡的说。单从口气和神态上,周强判断不出这句话的真假。
“我这有个周强的身份证复印件,你看下。”
“不认识,”艳丽盯着看了会儿说,“而且你这复印的,也看不大清楚。”
“确实,”周强笑了笑,“我的身份证就算给你看彩色的你也认不出我。”
“嗯,如果我不认识他的话,会有问题么?”
“原则上来说只要都符合程序然后没有骗保行为就可以。”
“什么样的行为算是骗保行为呢。”
“嗯,有很多,比如虚假材料,伪造事故之类的,严重点的有比如受益人把投保人杀害来换得寿险,嗯,这个。。。”陆然感觉自己说错话了,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尴尬。
“哦,电影里好像看到过,就是老公帮老婆买个大额保单然后杀了老婆之类的吧。”
“对了,差不多吧,”陆然尴尬的笑笑,“当然,你这个保单应该不存在这个问题。”他拉了拉领口松下领带,有点热。
“涮吧,锅开了。”艳丽拿起筷子搅了搅汤,然后夹了几片羊肉下去。婷婷拿起手机对着火锅,对屏幕说:“我要开吃啰,这里的羊肉可是极好的哦。”然后把手机放在支架上对着自己。
“哟,忘点喝的了,你们喝点什么?”陆然问。
“我都可以,看你吧。”艳丽说。
“我喝点啤酒好了,有点热。”陆然不知怎么得想起了父亲,夏天的夜晚他总是光着膀子坐在巷子里和邻人喝啤酒,就像绿林好汉一般。“你们呢。”
“我啤酒也可以的。”艳丽说。
“你俩喝吧,我等下还得喝,得先垫垫肚子。”婷婷抬起头,憋着喉咙小声地对两人说。
“你闺蜜很忙啊。”陆然对艳丽说。
“她是的,”艳丽笑笑,“忙着赚钱。”
”听口音听不出你是哪里的人。”
“我老家云南的,没来这里几年。”
“我东北人,高中时候就来这了。”
婷婷边吃边直播,陆然和艳丽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一时间有点忘了来这干嘛的了。不多久婷婷起身说,“不行要迟到了,我得先走了,你们慢慢吃。艳丽,发财了别忘了我啊。”她把东西塞进随身的一个小包,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来,把手机对着陆然,“来,哥,关注一下,看得起的话给打个赏哈。”
“她现在赶场子去酒吧打工,刚买了新手机,网贷借的多,还不过来了。”艳丽说,“对了,你以前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么,就是受益人不认识投保人。”
“嗯,也有,但一般都是认识的,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说而已。”
“比如?”
“嗯,大多是不方便透露关系的,比如,外面的小老婆、私生子之类的。有的保单还是保密的,都由律师代办,当然这些事一般都发生在有钱人身上,保单金额一般也都非常可观。”
“然后呢,你觉得我这个是什么情况。”艳丽笑笑。
“这个我不好猜了,只有你自己知道了。”陆然笑笑。这样可爱的女孩,外面有个干爹什么的也很正常。想到这里陆然心里居然有点不好受。
“嗯,看年龄应该是我父母那个辈分的,我回去问问他们吧,可能是他们认识的。”
“对,这个可能性比较大,说不定是你什么远房亲戚。总之。。。”陆然刚想说总之对你来说是个好事,又一想不对,毕竟这个周强刚去世。喝了口酒然后转而说,“总之,你回去问下就知道了。”
“嗯,”艳丽脸红扑扑的,望着陆然说,“这雪花喝着跟水一样,咱换江小白吧。”
“成啊。”陆然觉得自己心跳的厉害。
“等我挑一个。”艳丽一瓶接一瓶读着江小白上面的标语。“说多了都是泪,说多了都是罪。俗气。嗯,这个好,用一杯酒的单纯,去忘记世界的复杂。来,你也挑一个吧。”
“嗯,我就这个吧,再不开心,我们就老了。”
“来,为了单纯,为了开心,干一个。”艳丽拧开瓶盖碰了碰陆然的瓶子,仰脖喝了一大口。
陆然能喝酒,但酒量不算太好,开第二瓶江小白的时候他就有点晕了。
“姑娘,你喝酒确实厉害啊。”
“云南人喝酒本来就厉害,怎么着,你们东北汉子不应该很能喝的嘛。”
“哎对了,你不还是学生么,怎么这么能喝的,家里不管么?”
“我是上班后再去读的书,家里人不管我,我很自由。”
“你之前做什么的呢。”
“之前做酒店生意的,嗯,酒店管理。我现在脸是不是很红?”
“有点,我喝酒不上脸,等脸白了就是马上要喝醉了。”
那晚一人又喝了一瓶江小白,两人聊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聊。临走陆然说,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吧。艳丽说,不用了,自己打个车就行。陆然说,那留个微信吧,方便联系。艳丽把手机打开,头像是只猫,名字叫飘飘,地区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签名是,所有过往,皆为序章。
“艳粉街大少,你这名字。”艳丽边点着手机屏幕边笑着说。
“那是我老家的一条街,我小时候住那。别说,我这名字和你微信名还挺配。”
“怎么个配法。”
“就是,怎么说呢,感觉都挺江湖气。”
“你才江湖气,人家还是小女孩。”艳丽调皮的一笑,陆然感觉自己要融化。
陆然送她上了车,然后自己上了地铁。她的朋友圈很简单,仅展示三天,就一张嘟嘟嘴的自拍照。陆然看了看了半天,还放大了看,就差舔屏了。
到家后陆然把自己扔在沙发上,还真是有点晕。微信响了一下,陆然马上拿起来。
“干嘛呢,一晚上消息都没有。”是小菲。
“陪客户喝酒,刚到家。”陆然发觉自己一晚上都没想到小菲。
“没喝多吧。”
“稍微有点,还好”
“嗯,那就多喝点水,早点睡,周五吧,周五晚上一起吃饭。”
“好的,想你。”陆然发觉自己打想你的时候有点心虚。
“米兔,晚安。”
“到家了吧。”陆然点开飘飘,打上字,删掉,又打上,好几遍,终于点了个发送。
“到了,你呢。”几分钟后消息回了过来,陆然感觉等了几小时。
“也到了,你酒量太好了,我都喝晕了。”
“那你得多锻炼,不见得喝多了还得让女孩子把你送回去吧。”
“哈哈,主要找不到人喝酒。”
“谁信。”句末是个吐舌头的表情,可爱死了。
“真的,不然你多陪我练练?”陆然心砰砰直跳,恋爱的那种。
“那你得给学费。”又是个吐舌头的表情,陆然好想咬住那个舌头。
2、山路
前方一片连绵的黛色就是梅里雪山了,主峰卡瓦格博没在黑黢黢的云海中。周强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来云南两晚一直没睡好,每次刚要睡着就会被自己的呼吸憋醒,十多年前来这里时候可是一点高原反应都没有的。那是千禧年,他和妻子挑了寒冷的一月底过来,为的就是能看上梅里的日照金山。当红彤彤的梅里群峰一览无余的伫立在眼前时,妻子双手合十,然后眼含泪花地抱住周强说,我对着神山许过愿了,下面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所以日照金山真的是吉兆么?妻子回去后说肯定是的,因为回去后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平台上已经熙熙攘攘,周强懒得再往前去,目光离开人群往山上望去。山顶那些黑黢黢的云彩逐渐开始变成了暗粉色,人群开始嘈杂起来,然后几乎是被施了魔法一般,雪山的主体一瞬间由黛色变成了火红色,然后慢慢过渡到金黄色,最后恢复成刺眼的雪白色。整个过程也就几分钟,一旁的尼玛师傅口中念念有词,周强也在心中虔诚的祈祷着。尼玛师傅说每次出远门他必定会绕道来梅里,如果遇到日照金山那么一定会交好运。周强望着远处的梅里群山,主峰卡瓦格博一直没有露出真容,依旧藏在顶部厚厚的云层中。山腰上腾起一片白雾,是一场小型的雪崩。周强本想问下师傅今天这样是凶是吉,但又憋回去了,他不想就此判断吉凶,最近几年他开始变得迷信,他不想给自己任何不好的心里暗示。
简单的早餐之后,一行人就上路了。尼玛师傅开的还是那辆二手的陆地巡洋舰,和十多年前的一样,他说他早想换车了,但在这车实在太耐操,而且对这车也太熟悉了,哪里有异响就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尼玛师傅和十多年前变化也不大,就是古铜色的脸上又多了几道沟壑,里面填满了阳光和风尘。在欢快的藏族音乐中,师傅发动车,带上牛仔帽,嘴边碎碎念着经文,这是他每天开车前的仪式。周强坐在副驾驶,他瞥了一眼梅里雪山,卡瓦格博上的云层更厚了。
“尼玛师傅,今天的路程有多远啊?”后座的阿善问道。
“整整一天哦,往常今天的路起码要走两天的,这不赶时间嘛。”
“好吧,”阿善撇撇嘴,瞥了一眼坐旁边的周杰,说,“小伙子你还真不爱说话啊,昨天一路就没见你说过话。”
周杰朝阿善白了一眼,阿善也就讪讪不说话,转头望向窗外。
中午时分,车子行到一片空旷地,师傅下来准备午饭,他在后备箱放了不少东西,有风干牦牛肉、白菜、糌粑、还有两桶自己酿的青稞酒。他捡了些石块搭了个土灶就生起火来,周杰帮忙捡柴火,阿善坐在地上懒懒的抽着烟,饶有兴致的看远处两只旱獭站立着打架。一个左勾拳,一个右钩拳,一句惹毛我的人有危险。边看还边唱。
午饭是牦牛肉白菜汤加上糌粑,对于藏地野餐来说这也算不错的伙食。“尼玛师傅呀,要说这牦牛呀真tm香,比我老家酱黄牛肉还香,但这糌粑我还真吃不惯,早知道我带点压缩饼干也比这强啊。”阿善边说边又从锅里捞了块带骨头的,两手端着龇牙咧嘴啃起来,像头野兽。
“啊哈哈哈,这糌粑可是好东西哦,我们藏民最爱吃啰。”师傅像个黑瘦版的弥勒,总是笑嘻嘻的,似乎这生活中从没有难事。
周强其实也不爱吃糌粑,可现在什么食物对他来说都是味同嚼蜡。他们是前天晚上到的迪庆,在尼玛师傅家住了一晚后就出发了。对于此次行程,周强还没有明确的想法,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去一次。去了再看吧,他在心里经常这样对自己说。
傍晚他们在路边一个饭店前停了下来,招牌上四个褪色的红字,怒江饭店。阿善已经叫唤半天了,又是肚子饿又是腰快断了。下车后几个人先来到屋子后面方便,发现一老者正坐在一张竹椅子上抽水烟,身后的岸边有两条飞索,一直伸到对岸,这是当地居民过江的工具。阿善过去搭讪,问,这个危险不,老汉说,看命。阿善咂咂嘴,又问,每年掉下去人多不。老汉说,看光景。阿善说,嘿,你这老汉,说的掉下去几个人像是应该的一样。老汉说,这河也是有生命的,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就像你们等下会吃鱼吃肉吃蔬菜,吃掉的些生命并没有消失,他们只是成了你的一部分。阿善抓抓头,回头朝周强抖抖眉毛,低声说,我说了吧,云南这地方,邪乎。
到茨开镇时已是天黑,这是他们目的地毒龙村前的最后一个镇子。茨开镇在中缅边境,治安不是太好,鱼龙混杂,有从缅甸偷渡来此的,也有从镇子偷渡到缅甸去的。其实两边的情况半斤八两,至于为何要费劲偷渡,可能只是对未知之地抱有些新的希望,想借此摆脱现时的困境罢了。他们找了家小客栈住下,明天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大家都早早睡去。
第二天天不亮,师傅就带着大家起来上了路。车子开几分钟后离开镇子,路越发难走了。师傅说,这条山路十多年前通的车,本来是一条小山路,后来镇里组织人把路拓宽了一点,路还是土路,不过能走一辆车,如遇车辆交汇,有时候要一两公里才能找到个会车点。雨季的话需要带绞盘,因为随时会陷入泥坑,也基本不可能指望有人来帮你。路程不到100公里,但走车的话需要一天。
同样在云南,香格里拉正是秋高气爽,但这里完全不同,雾气萦绕,路面泥泞,几乎没有一片干燥的地方。中午时分,车子兜兜转转终于冲破雾气来到一个山顶。师傅停下车,说,就在这搞点午饭吧。阿善和周杰下车帮师傅一起张罗。周强下车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爬上车顶躺了下来,他讨厌潮湿,需要阳光来驱散这深入骨髓的瘴气。午饭后,车子又颠簸着进入雾气之中。后半程基本都是下山路,路滑,开的很慢,好几次都差点碰上岩壁和路边的大树。大概在傍晚时分,师傅停下车,长吁一口气,差不多要到啰。周强下车来伸展了一下快被颠散架的骨架,眼前的景色让他想起本书,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天色已经昏暗,正前方是一小片开阔地,被湿漉漉的山壁围绕着,似乎已无路可走,往上依旧是雾气环绕,望不到顶。他发现自己正在半山腰,左边下面看似一大片沼泽地,幽幽的水面上点缀着一块块黄绿色的草甸子,再远方则是重峦叠嶂浅淡晕染。师傅说,拿上东西我们走吧,还有一小时左右的路程要用走的了。
一行人跟在尼玛身后来到前方山壁,发现山壁上有条一米多宽的缝隙,嗖嗖的往外透着凉风。师傅打开手电,说,穿过这个山壁,然后再翻个小山头就到了。山壁阴暗潮湿,被打扰了的大蝙蝠噗啦啦地从头顶飞过,不时有水滴在脸上,周强摸着黏糊糊的脸,不知道滴下来的是水还是其它液体,不由得打一冷颤,不愿细想。他转头问阿善,你每次都是这么来的么。阿善说,甭提了,我就来过那么一次,这地方谁都不会来第二次。当时是跟道上的一兄弟来的,那阵子正好闲着无聊,他让我跟他去云南做个小生意,顺便耍一耍,我就跟着去了。去了才知道他是去收残废智障儿童的,据说那里有很多,便宜的基本不要钱。到了才知道这里还往外卖人。师傅说,我做草药生意的时候还来过这里几次,确实如此。周强说,这里人按理说很穷才是,哪有钱来买孩子呢。师傅说,这你就不知道了,独龙村特产名贵草药。附近的山势险要,人烟稀少,只有本地人才知道草药的采摘处。另外,这里的蛊也有名,蛊是很名贵的东西。周强说,蛊?师傅说,对,毒龙族是如今为数不多会制作蛊的了。阿善说,对对对,我听我那兄弟说过,拐到这里来的孩子,吃几个月蛊就不记得原来的事情了,想不到是真的。周强听着心里一紧。阿善继续说,这倒让我想起了笑傲江湖里的苗寨。那时候在牢房,实在是闲的蛋都疼了,有人弄来一本笑傲江湖,那个好看啊,可惜只有上集,我在牢里看了几百遍上集,出狱后才知道,原来是上中下,还有两本没看,女主任盈盈tm的都还没出来呢。
大约十来分钟后出了岩壁裂缝,眼前已是一片黛色,雾气正在渐渐散去,师傅朝前挥挥手电,过了那个小山坡就到了。一路昆虫的轰鸣,随即隐约听到流水声,等流水声渐大时他们发觉已经来到一条河边,河水湍急,上面一座摇摇欲坠的铁锁吊桥。河对岸隐约有点点火光,师傅说,那就是毒龙村了。铁索桥很窄,胡乱铺了些湿滑的板子。雨季刚过,河水还是很大,从木板底下咆哮而过,走在上面就像驾驭着一只奇兽在水面飞行一般。河面不宽,四五十米的样子,但过桥后每个人都是汗涔涔的。
3、海边的公寓
陆然走到厕所间,把水龙头打开哗哗地大口饮水,是口渴把他给憋醒的。他洗了把脸,镜子里是张年轻帅气的脸,俊朗的轮廓,多情的柳叶眼,征服过多少女孩,他不记得了,整个大学期间他几乎都在恋爱,他似乎基本没有花心思追过女孩,大多都是她们投怀送抱。他对着镜子嘴角上扬笑了一下,露出白白的牙齿,他有点得意,心想艳丽可太能喝了,但不还是给我拿下了。随后他有点心虚,他想起了小菲,和小菲的第一次也是在一场酒后。
那是高中同学聚会,差不多是大学毕业三年左右,混的不好的都找借口不来,陆然是脸皮厚,正好又闲赋在家,去喝口酒吹个牛也是好的。他高中时家境还不错,人也大方,在班里人缘还算不错。小菲当时刚从国外读书回来,在一家外资的设计公司上班。吃饭期间两人坐在一起,一直被人撮合着喝酒。两人本在高中就有过一小段暧昧史,这么一弄酒越喝越多,到最后两人都喝多了。饭局结束大家说要再去唱歌,小菲说,不行了,喝多了,要回家。陆然说,那我先送你吧。上车后小菲靠在他肩上,说,带我去你那。陆然没把小菲带回家,因为他的出租屋在城中村,实在是有点寒碜,就去了附近的一个酒店。两人三下五除二就把事给办了。清醒后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陆然爬起来说,口渴,我烧点水去。水烧开后,小菲说,先倒了,酒店的壶不干净,说都有人在里面煮内裤的。陆然说,阿哟,瞧你这一说这水还怎么喝。小菲笑着说,你是不是泡妞就是一句多喝点热水啊?矿泉水行啦。两人做第二次的时候,小菲的手机响了,没接。响第三回的时候,陆然抱住小菲开玩笑的说,怎么不接,男朋友?小菲哼了一声,你管不着。等洗完澡,小菲出来拨了个电话,妈,嗯, 没事,刚才唱歌呢没听见,马上结束了,这就回来。陆然说,这就把我一个人扔这儿啦。小菲说,对,瞧你现在这德行,走在大街上都不会多瞧你一眼,亏得有青春记忆给你加分,你再这么混下去可真别怪我提裤子不认人。说完小菲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说,真要走了,再联系。后来两人好上了,但陆然觉得也不是奔着结婚的那种好,因为他觉着两人差距太大。再后来陆然进了保险公司,小菲托人介绍的。
今天周五,陆然本来约好了和小菲吃晚饭,但聊了几天的艳丽终于答应他出来吃饭,他可不想错过。他和小菲说,晚上公司领导组织吃饭,不能不去,吃完了估计还要唱歌什么的,会比较晚。小菲说,好吧,那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吧,下周出差去法国,可能要两周,去一个合作的设计公司一起完成一个项目。陆然说,这么开心,去法国出差,能带家属不。小菲说,可以,我把你团一团放行李箱,超重费得你自己付。陆然说,成,就这么说定了。陆然还没有出过国,对他来说,能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已经是想象的极限了。
陆然回到床上,艳丽靠墙蜷缩着,睡的像个婴儿,额头上密密的汗珠,锁骨的凹陷很明显。陆然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亲了亲,艳丽很小只,让人很有保护欲。艳丽微微睁开眼,把手搭在陆然的胸前,说,我睡眠不好,很容易醒,有一次居然被风翻书页的声音给吵醒了,一看是阳台门没关。我还经常做噩梦。陆然说,刚才又做噩梦了?艳丽说,我梦到我还是个孩子,在我爸怀里,我抬头看他,但他的脸很可怕,是个深邃的黑洞,正在吞没一切。然后我就醒了,身边是你。陆然用胳膊紧了紧艳丽,然后看着那个手镯纹身,用手慢慢抚摸,他摸到了伤疤一样的突起,正想问些什么,艳丽把手抽了回去,说,我口渴了,给我拿瓶矿水,冰箱里有。
陆然拿了水回来,艳丽一口气喝下一瓶。然后下床穿上衣服,拉开窗帘,打开玻璃门走了出去。外面天色泛白,已是清晨。陆然点了根烟,走过去搂住艳丽,依着栏杆望着远方的大海,并没有听到海浪声,只有车辆来往的嘈杂。陆然说,没想到这么早就这么多车了。艳丽说,是啊,在这个城市生活,大家都不容易。陆然说,是啊,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跟不上变化就会被淘汰。东北厂区你知道么,我爸妈上半辈子都在大厂里度过。厂区里什么都有,他们说那时候从来也不知道洗澡、理发、吃冰棍这些事儿还要花钱。厂里还有一个水龙头,夏天每到下午的某个时候,里面就会哗啦啦流出橘子汽水,厂里人就拿着桶去接。艳丽说,哇,真像个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里的场景。陆然说,后面就不魔幻了,非常的现实,就像万青乐队唱的那样,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最后大家一起下了岗。陆然听到一声猫叫,转头看到阳台角落有只猫,正在窝里伸懒腰。艳丽说,是小区的流浪猫,喂了几次就熟了,很粘人,就把她抱回家养了。陆然说,这猫可真是好福气,天天在这里看海景,比我住的都好。我住的其实离你不远,就在白石洲的城中村。艳丽说,我是挺喜欢现在这个地方的,家里人给租的。陆然说,这里当然好啊,高档小区,还有海景看,我那只能天天看路边摊。对了,后来周强的事儿你家里人怎么说。艳丽说,哦,我爸说是我小时候认的一个干爹,他有一阵子做生意有了困难,我们接济过他。后来我家出来做生意后我就没见过他,所以我没印象了。近来联系不多,出这样的事情倒是没有想到的。陆然说,哎,我怎么就没有这样一个干爹呢。你家里人不在深圳么。艳丽说,他们经常在外地做茶叶生意,偶尔也回来。陆然说,嗯,我知道,云南的普洱茶很有名。艳丽说,也不是什么大生意,糊口罢了。陆然说,我爸也算做生意的吧,下岗后开始自己干,从摆地摊开始,然后开始倒货,最后一路向南到东莞做起了批发,后来发了些小财。陆然叹口气,继续说,没见过世面的人,一发些小财就开始膨胀,外面交了些狐朋狗友,爱上了赌,刚开始小赌怡情,后来越玩越大,最终去了几次澳门输光了大部分积蓄,然后就一蹶不振。现在只靠我妈维持着不愠不火的生意。艳丽说,那你父母还在东莞?陆然说,是的,我也很少回去,我奶也来了,我回去就是看看我奶。艳丽说,你还回故乡么,东北。陆然说,自从高中到东莞后就再没回去了,说实话,没啥值得留恋的。我住在沈阳铁西区的艳粉街,那里灰尘很大,路上都是碎石和刨花,那里的人走路都很慢,不慌不忙,无所事事,不像这里的人都是神色匆匆忙忙碌碌。你说那么破一个地儿为什么起了个那么香艳的名字,艳粉街?陆然呵呵一笑。艳丽说,我老家在云南的一个村子,和你差不多,我虽然在云南长大,但父母也是到处做生意,然后呢,我也跟着到处走,书也没好好读,现在基本安定在这里了才开始想要继续把书读下去。陆然说,挺好的,读书好啊,可惜我也没好好读书,看我那些好好读书的同学,现在混的就是比我强。你现在读什么呢。艳丽说,写作。陆然说,写作?写小说那种?艳丽说,差不多吧。陆然说,怎么会想去学那个?艳丽说,没什么,就是喜欢吧。之前我没怎么看过书,这两年看了些,发觉我很爱看书,然后也尝试着写些东西。再说学了吧,再不济也能给人写写软文公众号之类的。我是缺钱,但我想,我更缺个前途。周强叹口气说,谁还不是都缺这两样呢。艳丽嘴巴嘟了嘟,说,没刷牙,嘴里好难受,也给我根烟吧。
艳丽耸着肩往前倾靠在阳台上,小小的臀部灵巧的撅着,拿烟的左手托着脸颊,两眼望着远方,又是那种茫然又悲伤的眼神。陆然发觉艳丽笑的时候也是这个眼神,以至于他有时候分不清艳丽是在哭还是在笑。他没缘由地喜欢那个眼神。他知道艳丽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子,不像小菲,那是个傻白甜。他看着她左手腕的那个纹身,吸了口烟,问:
“以前做酒店的时候辛苦么?”
“还好吧,做过前台,餐厅服务员。上夜班比较辛苦点。我没读什么书,还能干什么呢,正好酒店有我爸的熟人。”
“你这么靓,一定很多人搭讪吧。”
“有啊,酒店嘛,什么人都有。”艳丽对着陆然笑笑,“我之前还做过网吧管理员,那时候搭讪的人才多。”
周强发觉自己表情有点尴尬,竟然有点醋意,顿了半晌,说,“网吧管理员?我以前在三和混过一阵网吧,怎么没碰上你呢。”
“没想到你还当过三和大神啊!”
“嗯,就那么两三个月,我其实是去体验生活的。”
“体验的怎么样?”
“怎么说呢,里面各种人,还挺有意思的。你要写小说的话,可以去那里看看,那儿的每个人都一箩筐故事。”
“嗯,对你来说只是体验生活,对我来说只是个素材,但对他们来说可是真正的苦难。”
“哟,这话可说的有点像个大作家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陆然想起还约了小菲,对艳丽说,我中午还约了客户,要走了。然后上去捧住艳丽的脸重重亲了一口,乖,要想我。
4、村庄
说是个村庄,也见不着几个屋子,且都四散着,有种神秘的疏离感。几个人随着师傅来到一个一层半的土房子前,下面一层挤着几只牲口,见人来了慌乱的撞着,楼上的屋子里隐约有火光。
师傅先上了楼,传出一些交谈声,然后他出来朝大家一挥手,上来吧。
整个屋子是个大开间,中间炭火上烧着一锅东西,正噗噗的沸着。屋子主人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布裙,正忙着往锅里放东西,
师傅笑笑说:“今晚没别的客人,整个客房我们独享了。阿善说,嗯,我们上次也来过这里,不过没睡。连夜走了,这地儿没法睡。师傅说,所以让你们都带了睡袋嘛,这也是村里唯一的客栈。呀,主人刚煮好白菜豆腐汤,肚子都饿了吧,行李先角落一放,快来吃饭吧。说罢师傅便坐到炭火边,和主人交谈起来。
周强放下行李来到炭火边,盘腿坐下,这才发现腰疼的厉害。
“哎哟妈呀,累死球了!”阿善骂骂咧咧的坐下,嘴角却是带着笑,朝屋子主人问到:“晚上可有什么野味吃?野猪野鹿,实在不行土鸡也行。”
主人嘿嘿一笑,只是摇摇头,然后指指锅。
“师傅,你问下他,这里肯定有野味吃,多少钱我们买嘛。”
师傅问了下,然后说,今天正好没有哦,也来不及做了,野味的话明天再说吧。阿善一跺脚,哎,早知道把剩下的牦牛肉带上的。师傅从背包里拿出糌粑粉,和点汤汁搓成球分给大家,每个人都拿罐子舀了点汤,豆腐还不错,挺有豆腐味道,可青菜又柴又苦,加上一锅素汤一点油水都没有,大家都很怀念中午吃的牦牛肉白菜汤。
屋子主人盛了一碗汤,问师傅要个糌粑,然后起身去到屋子的角落。大家这才发现角落还有一人,黑黢黢地坐在什么上面,似乎是一老者。师傅说,呀,是主人的母亲,没想到还在健在呢,应该有90多了吧。随即对着屋子主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对大家说,我让他叫母亲过来一起坐。屋主把老母亲搀过来坐下,老人很精瘦,披着一条看上去有众多包浆的花毯,灰白的头发下是一张沟壑纵横脸,上面有着黛色的刺青图案。阿善说,哟,是毒龙族的纹面女吧,我上次没看见,据说没剩几个了。师傅说,嗯,只有年龄很大的才有了,估计也就剩几个了吧。纹面是毒龙族之前的习俗,纹的图案大多是经文和蝴蝶,毒龙族认为人的亡魂最终会变成各色的蝴蝶飞向人间而自灭。
屋主随后又从角落拿出一小塑料桶和一瓦罐摆在地上。师傅喊道,好东西来啰。所谓的好东西就是青稞酒和一罐子炸昆虫。这时候大家太需要一点酒来解乏了,至于炸昆虫,蘸着粗粗的矿盐吃,倒也不失为美味。屋子主人似乎酒力不是太好,没喝多少就话开始多起来,不一会儿便和师傅拉着手在屋里绕着圈跳起舞来。阿善瞅一眼周强,本想拉他一起,但看他一脸严肃,也就不自讨没趣。周杰默默地看着火堆,一如既往的沉默。周强则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闷酒。
午夜时分,主人带着老人离去,他们住的屋子就在后面。夜晚倒不闷热,甚至有点凉意,外面的雾气也已散去,月光把一切笼罩在一片幽蓝之中。空气中有股异香,师傅说,这里类似一个盆地,常年湿热,长了许多带香味的果子,山竹芒果榴莲百香果,这个季节正是果子成熟的时候。我有一年在这住了一周,早饭吃的都是榴莲,后面拉的屎都带香味。阿善说,这穷山沟啊,就算让我拉的屎是香的,我都不愿在这多住一天。
晚上师傅合衣而睡,大家都钻入各自睡袋,不一会儿便鼾声四起。
周强是被林子里杂乱的鸟鸣唤醒的,薄薄的阳光正透着木板缝隙照进来。他发现自己有点头痛,不知道是昨晚喝多了还是夜里着了凉。师傅正坐在屋外抽烟,见到周强来了说,村子里只有早上这个时候有阳光,快中午时候雾气就又会起来。等下就自由活动吧,我去村民家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收的。反正村子也不大,在客栈碰头就行了。
找到那家并不难,因为阿善记得,屋子就在河边。阿善指着前面一个栅栏围起来的平房说,就是那个屋子了。然后转头对着周强笑笑,哥,下面要做什么,敲门问能否参观一下吗?周强听着狠狠瞪了阿善一眼,阿善收起讪笑,发现周强眼里布满了血丝。其实周强也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他本来只是想来看看她生活过的地方。
屋子外的栅栏稀稀落落,周强倚着一个缝往里看,院子并不大,除了泥地上的几块石头外并没别的东西,屋子是个三开间的平房,一个老头正坐在门前抽水烟。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异样,老头缓缓地抬头环顾四周,眼神和周强交汇时停了下来。那是什么样的一个眼神啊,老头全身上下黑黢黢的就这两个白点在闪光,满满的阴森和压迫感。周强不由得立刻抽回头去。
雾气又起来了,周强漫无目的地在村里乱逛。
村子确实不大,不到两小时就走完了,约莫着也就几十户人家,都是些破旧的木头房子。没看见多少人,可能白天年轻人都出去干活了,村子里只看见孩童和老人。老人大多穿着蓝黑的布衣,呆坐不动,就像出生就长在那里的颗棵古树。孩童有两种,一些看到生人便跑开去,还有一些没有反应,你仔细一看眼神就知道是有问题的孩童。周强想着她在这样的一个村子度过了剩下的童年,感觉心正在被慢慢撕裂。回到客栈后,周强坐在门口台阶上发呆,周杰陪着他。阿善百无聊赖的嚼着随身带的槟榔,问道,怎么样,看到了吧,我们啥时候走?这破地方没啥好看的,也没啥好吃的,那些人你都看到了吧,都让人瘆的慌。周强顿了顿说,那、那就明天走吧。
中午时分师傅回来了,背了一个小袋子,说,买了几个灵芝,这里村民虽说大多没见过世面,但也都不朴实,要价高的很,但既然来了,就随便带几个回去罢,东西还是好的。随便吃了点午饭后,几个人都沉默地躺在客栈,阿善也不再说话。
下午时分,客栈主人拿着一大块生肉回来,说是村民今天刚打的鹿。师傅帮着客栈主人在外面生炭火,阿善在一旁摩拳擦掌,晚上可有好吃的了。师傅说,这里的吃法是低温烟熏,先把食物表面用大火炙烤一遍,然后高高悬于炭火上方,起码要熏五六个小时。这样做出来的肉极其鲜美,又易于保存。熏肉的时候客栈主人和师傅倒了点酒,闲聊开来。他的父亲是国民党远征军,在中缅边境被打散后逃到了这里,然后和当地村民结了婚,也就是屋里的那位老母亲,算起来,她要将近百岁高龄了。这个村子当时有几百户人家,属于毒龙族的一个分支,不知从何时开始定居在这一隅。和毒龙族的刀耕火种不同,这里人主要还是以打猎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单原始。如今村子规模越来越小,只剩下七十多户。整个村子都有着某种血缘关系,这种关系包含着淫欲、生活所迫或者纯粹的无知。这种血缘的纽带也维持着整个村子的稳定。泸沽湖的走婚只是驴友口中的传说,而这里至今都还保留着走婚。这里夜不闭户,如果哪家男人打猎没回来,那么他老婆的床上大概率也不会空着。走婚的结果是孩子只能确定谁是他的母亲,而名义上的父亲却不一定是他真正的父亲。这样会带来一个好处,一家有难的话,全村的人都会去帮忙。但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常年的近亲通婚使得村里的痴呆儿和畸形儿的比例居高不下。这里奇缺女孩,但村里人却还是喜欢生男孩,然后花钱去其他地方买女孩。单从经济学角度你很难理解这种行为,只能解释为某种愚昧的执念。所以这个村子虽然默默无闻,但确是孩子买卖的大户。他们等人来收购那些痴呆畸形儿,然后也从外面购买女孩。国家普及义务教育后,要求村里的小孩去次开镇上学,因为路远还专门提供了宿舍,可村里人对上学这件事不是很感兴趣,有的甚至是反感,因为很多读书之后就再不回来,尤其是女孩。客栈主人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现在都定居在大理,不回来了。
阿善整个下午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隔一会儿就过来看下肉,嚷嚷着,这都焦了啊,肯定好了吧,可别糟蹋了肉。客栈主人只是笑着对他摆摆手,直到天黑他才站起身来,用刀往肉里试探了一下,然后取下鹿肉切开,果然是外焦里嫩,一时间香味四溢。
阿善光着膀子,用手背擦了擦嘴说,嗯,太tm香了,总算也是不虚此行了,明儿我还得带些走。哥你看,情况和我之前给你说的差不多吧,这就是个破村子,都是些不开化的山民。你啊,可真得谢谢我当年把她从这带走了。她在这是吃了不少苦,但你说恨他们吧,这帮人基本就是野人,和他们讲什么理呢。你要恨的是那些人贩子,可惜不可能找得到他们了。周强有点恍惚,只感觉阿善在嗡嗡嗡的手舞足蹈,并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他没有喝酒,因为脑子已经够乱的了。他侧过脸去,周杰正挨他坐着,小小的眼睛,扁扁的鼻子,厚厚的嘴唇,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老实的不能再老实的孩子。火光下,周强看到他胳膊上浓密的汗毛和突起的青筋,不知不觉他也已经是个大人了。这孩子,这么些年来一直跟着自己东奔西走,也是苦了他。如果没有遇到自己,他过的会不会比现在更好呢。周强依然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
那时周强刚离婚,跟着网友提供的线索来到福建的一个渔村。那里是个内海,一小片海被几个小山头围了起来。海水很平静,像一碗飘着白沫的黄汤。他走下车,地上散着海带和死鱼虾蟹的尸体,空气里弥漫着海腥味,岸边停着几艘小渔船,吱吱呀呀的摇晃着,有两个闲人坐在石头上钓鱼,看不出是本地人还是游客。周边就一排平房,是个小菜场兼鱼市,看上去里面也没什么人。挨着平房有条小路,看样子是上山的,他抬头望了望,然后径直走了过去。几天后就是中秋,但秋老虎仍厉害,他感觉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流着粘稠的汁液。沿着逼仄的小石板路走了大约二十来分钟,他看到前面趴着条赖皮的狗,舌头伸出半尺长,尾巴无力地摆着,试图赶走缠着它的几只绿头大苍蝇,他知道快到村子了。随后他看到一些石头房子,他能想象住在这里面得忍受夏天的潮湿和冬天的阴冷,不由得心里一紧。前些天他得到网友的线报,说这里的渔村有户人家可能有个拐卖儿童,是个女孩,年龄符合。那时候他刚开始寻人,基本有什么机会都不会放过。网友告诉他房子的大致方位,让他今天上午过去,说禁渔期刚过,大部分人都出海捕鱼去了,村子里只留些老人,上午村里的人一般都会去山上的农田。村子不大,他兜兜转转来到网友描绘的房子前,倒也不难找。房子被一道土坡围了起来,是个L型的平房,门前是一个院子。周强躲在土坡的一棵树后观察,看不清窗户里的情形,但门上有把锁,不像有人在的样子,他顿时有点泄气。树上的蝉在乱鸣,院子里的鸡咯咯咯地叫着,一只情欲泛滥的大公鸡正在追着母鸡跑。他站了十来分钟后骂了句去他妈的,然后跳下土坡来到院子里。母鸡咯咯咯的四散,大公鸡慢慢踱着步子侧着猩红的眼睛盯着他,寻思着这个闯入地盘的外来者。周强来到靠门的窗户前,贴着窗户,他看到里面有两个孩子,貌似一男一女。周强感觉心脏疯狂的跳动起来,手心粘粘的,他吞了下口水,听到脖子后面关节格格的声响。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到鸡圈旁捡起一个石头做的食盆,甩掉里面的稻谷残粒和鸡粪。那只公鸡咕咕了两声,头一前一后的晃着,似乎在评估要不要上去干一架。周强走过公鸡身边时停住了,随即猛的一脚踢了过去,公鸡像个大花毽子一样飞了出去,滚了两圈后马上扑棱翅膀站了起来,像母鸡一样咯咯的叫唤起来,原先凶猛猩红的眼神暗淡了下去。周强拿起石盆砸掉了门上的钥匙,屋里的女孩哭了起来,周强径直走了过去。等看清后他知道这个有着兔唇的脏兮兮的女娃绝对不是他女儿。他又一次失望了,不过也是早有心理准备,他长出一口气。他之前也参加过一次解救活动,他们一共四个人,一人留在车子里,他和另外两个母亲过去看人。三个孩子正和一个老人在田里劳作,看不清楚模样,一个母亲说其中有个和她小孩有点像。她说她一个人过去假装打听问路,让他两等在一边。他俩就看着那个母亲走过去,和老人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经过孩子身边的时候她突然抱起其中一个就跑。没走多远摔了一跤,爬起来抱着孩子继续跑。周强和另外一个母亲正想要上前帮忙,但看到后面屋里跑出一男一女,男的手里拿根大棍子,狂喊着奔跑了过来,周边屋子也陆续有其他人跑过来帮忙。那个母亲显然已经跑不动,抱着娃跪在地上,娃的脚在乱蹬着,手打着抓着她的脸。她绝望的四周环顾,但仍紧紧抱着小孩。后来他们三个被村民围住,等警察来了才解围,而事实证明那个小孩就是村民的。后来周强还听了不少类似失败的解救故事,所以这次他决定自己一个人过来,看来还是正确的。
女娃越哭越大声,嘴里用听不懂的方言喊着什么,他刚转身要走的时候觉得背后有人拉住了他的衣服。回头一看,是那个小男孩。“叔叔,”小男孩望着他,眼神很镇定,但说话带着哀求,“带我走。”这时周强才发现小男孩被一根链子拴在了墙上。周强思绪飞快转了起来,网友的信息是正确的,这家是有拐来的孩子,不过是个男孩。周强飞快做了个决定,他要把这个男孩带走。他砸掉锁链拉着男孩就往外走,小男孩扯住他,指指屋里面说,“走后门。”他踹开后门,不远处有个老太站在屋前,正看着他们,周强拉着男孩快步走去,路过老太身边时,老太扬起手似乎要拦住他们,然后大声喊了起来。小男孩跑的并不慢,他们一口气奔下山来到海边,身后已经听不到呼喊声,岸边两个钓鱼的人正回头看着他们。周强喘得厉害,感觉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盯着那两个钓鱼的人,紧紧牵着男孩的手径直走到车边,打开车后门让男孩坐进去,然后自己上前关门坐好,发动汽车,打开空调,长吁一口气,踩油门离开。
周强带男孩回去后报了警。警察没有在失踪人口库中找到相关信息,于是先把男孩安置在了孤儿院。再后来,周强收养了他,小男孩说让他重新给自己取个名字,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父亲,我唯一的亲人。周强给他取名叫周杰。
周杰后来也没和周强说过自己从哪来,他记得自己那个村子的名字,但他不愿意说。他不愿回去。那是个北方的山沟,前些年发现了煤矿,村里的人都去挖煤。他有两个哥哥两个妹妹,父亲一般几天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就是噩梦的开始。父亲爱喝酒,喝那种散装的白酒,一直喝到两只血红的眼睛在小黄灯泡下眨巴,然后就开始打人,先从母亲开始,然后是几个孩子,他清楚的记得母亲被他踹的像青虫一样蜷缩在地上。有一次母亲大约是被打断了肋骨,一个月没下来床,他们几个靠村民的施舍才没被饿死。每次他都盼望父亲早点下矿,但后来这个盼头也没有了,他的两个哥哥开始越来越像父亲。于是他经常跑出去,天不冷的话晚上都不回去睡,就像村里的一个流浪汉一样。一次他正在村头田岸上发呆,见到过来一个老阿姨,不是本村人,笑呵呵地和他打招呼。老阿姨和他闲聊起来,问他家在哪里,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老阿姨说想不想去城里,那里都是楼房,很多好吃的,床是软的,还有电视看。他呆呆的看着老阿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老阿姨伸手拉他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抗拒。他先去了县城,然后去了个大一点的城市,然后去了个更大一点的城市,然后坐上了火车,换了几辆火车,然后又是从大城市到小城市到到小村子,一路上换了好几个带他的人,有凶狠的也有好说话的。总之兜兜转转半个月后他来到了这个海边的村子。这家人其实对他还不错,有的吃有的穿,也不打他。家里有男主人和他父母,还有一个女孩。男主人的女人在生完兔唇女孩后跟人跑了,家里没钱再娶媳妇,于是就寻思了去买个男孩。那天是男人随着邻居家一起出了海,家里两个老人到田里干活去了,当时他刚来几个月,新东家还是不放心,家里没人的时候都会把他锁起来。第一眼看到周强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是个好人,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他当时就决定了,要跟这个男人走。
5、城中村
中午小菲定的是个西餐厅。陆然拿着菜单,说,都是英文,还没图片,叫人咋点菜么。小菲说,那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点什么。陆然说,好,我让厨房整个东北乱炖去。小菲说。坐下坐下,还来劲了。嗯,这样吧,一个色拉,然后点个大T骨我们分一下就好了。陆然说,T字裤?老外吃的东西也这么洋气哈。小菲说,T骨大牛排,哎,你今天怎么老挑刺儿啊。陆然笑笑说,开玩笑呢,你熟,按你说的来就行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似乎都想找些话题,但又都不投机。小菲说,昨晚你不没空么,我就去相了个亲。看陆然不置可否,继续说,哎,我爸说这个我一定满意,非要我去。搞金融的,头发油亮,带个黑框眼镜,不知怎么的让我想起了无敌破坏王里的那个坏蛋。倒是挺很有礼貌,也很绅士,但我就是觉得很假。陆然说,你觉得我不假?小菲说,哼,你撅个屁股我就知道。。。陆然说,我要干啥?小菲说,对。陆然说,我要干啥?小菲说,吃饭呢。陆然说,错。小菲说,什么错。陆然说,你猜错了,我撅个屁股。小菲笑了,你撅个屁股要做什么。陆然望着小菲,然后认真的说,要推车。小菲脸一下子红了,你个大流氓。陆然说,你家里都逼着你相亲多少回了。小菲说,我就去了三回吧,但可能停不了。陆然说,没和他们说你有对象了?陆然说完有点后悔,感觉没必要。小菲有点尴尬,随后说,嗯,我爸那人。。。等过阵子罢。
吃完,小菲挽着陆然说,去你那吧。陆然说,哟,要战斗呀。小菲说,这不要出去两周么,还不得把你榨干先。陆然假装腿一软,大姐饶命。
陆然租住在白石洲的城中村,周边都是高高的写字楼和高档住宅。这里清一色五六层的楼房,讲究点的胡乱粉了个墙,大多都是露着红色的砖块。路上随处可见光着膀子行走的汉子,蹲着吃便当的打工人,敞着大门打麻将的房东,坐在门口台阶上玩手机的学生,穿着俗气艳丽的站街妹。城中村是这个城市发展太快的后遗症,像一块块布丁一样缝在市中心的各个角落。这里也是低收入群体的天堂,租金便宜生活便利。这几年城中村正在被清理,就像暴发户急着和自己的穷亲戚划清界限一般。那些城中村的业主也乐得开心,他们的上一辈大多是渔民,做梦也想不到一下子会变成亿万富翁。只有租客们苦恼,没有了城中村,他们要租住到偏远的市郊,而城市每天都在不停的生长,市郊也越来越远,直到他们有天真正的离开城市。
陆然不止住过一个城中村,最破的应该是在龙华,就是当三和大神的那段日子。陆然高中毕业后勉强考了个大学,大学里学的国际贸易,说白了就是玩了四年。毕业时家境已大不如前,他不愿去东莞,就回到深圳自谋生路。刚开始在一个贸易公司做业务员,看不惯老板,跳槽,后来又换了几个工作,始终没有做久的,赚的钱都不够自己开销,还要经常回到东莞厚着脸问母亲讨要一些。遇到小菲前的那段日子是他最颓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对未来一片迷惘。当又交不出房租的时候,他去了传说中的loser胜地,三和人才市场。那儿大多的求职者是群混吃等死的年轻人,不进工厂做长期工,只做日结清闲的活儿。他们的日常生活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准,喝清蓝矿水,俗称大水,2块2升,喝农夫或者怡宝就算炫富;吃4块钱的清汤面,改善伙食的话多加2块会有肉丝;晚上有的在网吧6块包夜,有的睡群租房的高低铺,实在窘迫了就睡到海信人力资源市场前面的台阶上,生活要他们如何卷曲,他们就如何卷曲。这帮人被称为三和大神,他们最后的修炼就是卖掉身份证。
其实陆然挺喜欢城中村,他在这里感觉到一种自在,也让他想到艳粉街,它们有着一样的烟火气和乱七八糟的繁荣。但每次带小菲过来他都有点不自在,小菲不属于这里,她那种与身俱来的优越感和自信是这里人一辈子都不会有的东西,哪怕是那些身价上亿的房东。陆然觉得自己和那些城中村的人是一伙的,小菲从巷子里走过的情形时常让他想到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陆然住在二楼,是个一室一厅。卧室的窗外有棵很大的榕树,触角一样的根须从枝干密密地挂下来,繁茂的叶片遮掉了大部分的阳光,就算是大晴天也只有点点阳光从树叶中露出来。小菲背对陆然躺着,望着窗外说,日文里有个单词叫木漏れ日,就是这样的。陆然说,说人话。小菲说,就是树叶里漏出来的点点阳光,我特别喜欢,以前在英国的时候,学校路两边都是修剪整齐的梧桐树,夏天的时候阳光就透过叶子漏下来,那个光线太美了,穿林打叶。陆然半晌没说话,小菲经常时不时提起国外的生活,每当这时陆然当然没话可说,伦敦巴黎对陆然来说实在太遥远。陆然说,你们有钱人呀,住大豪宅晒大太阳,我们这些草民们呢,能看到这些从树叶里漏出来的阳光就知足了。小菲呀,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小菲笑笑说,这不是看在你是我初恋的份上。陆然说,这是为了完成一个把初恋睡了的夙愿么?小菲转过来捶陆然,谁要睡你啊,那天还不是你把我带酒店去的。陆然说,可不知道是谁说不想回家的。小菲脸一红转过身去不说话。陆然说,这次是去巴黎?巴黎好么?小菲说,当然好,比起伦敦,我更喜欢巴黎,巴黎的老城区更完整更迷人。这回还能见几个同学。陆然说,哟,原来是去见老相好的。小菲说,是,好几个老相好呢。陆然说,中国人还是老外啊。小菲说,巴黎的几个都是外国同学。陆然说,原来是老外啊,那感情应该比对我还念念不忘吧,听说老外可都厉害的很。小菲说,是,个个都高大帅气器大活好,个个都比你强一百倍。满意了罢?那天就这样不欢而散。临走,小菲对还在床上的陆然说,你爱我么。陆然居然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答不上来。嘭的一声,小菲甩门就走了。 陆然也觉得最近对小菲的态度不太好,是自己更喜欢艳丽么?
陆然梦到了艳丽,又在一起吃火锅, 还没上菜,艳丽皱着眉捏着鼻子说,今天的锅底怎么是臭的啊?陆然说,闻着臭可能吃着香。艳丽说,那你吃吧,说着端起锅朝陆然泼过去。这时他醒了,发觉窗外天已黑,飘进来的味道正是楼下的炸臭豆腐。陆然感觉浑身黏糊糊的,头有点沉,身体有点飘,是这两天纵欲的结果,他要再躺一会儿。楼下传来叫骂声,陆然知道那是臭豆腐的女摊主在骂小孩了,前两天还刚给豆腐摊的招牌前加了“网红”两字,还挺与时俱进。远些的地方有音乐响起,是新疆烤肉出摊了,马上这条巷子就会进入到一天中最活跃的时间,并一直持续到午夜。烧烤、炒面,臭豆腐,小龙虾,烧鸡公,麻辣烫,各式摊位,夹杂着人声锅碗瓢盆,似乎整个厨房被打翻在窗外一般。路边摊的核心竞争力是便宜、过油、一辣解千馋。除了周围的住户,也会有附近的白领过来,穿着光鲜,吃饭前用茶水涮几遍碗筷。他又听到了摆桌子和酒瓶子的声响,那是对面网吧老板喝小酒的时间到了。他能从傍晚喝到午夜,桌对面谁都可以坐下,陆然有时半夜都会被他爽朗的哈哈大笑给惊醒。实在没人的时候他会拉拐角的流浪汉过来一起喝。那个拐角的屋檐下换过几茬流浪汉,现在是个留着胡茬子的中年人,上身多热都穿着西服,下身是个条纹裤头。每天晚上他总有办法搞到点酒来喝,喜欢和人闲聊,他讲的故事总是一个,自己原来开大厂赚大钱,后来老婆联合自己的会计把自己的钱掏空不说还资不抵债,破了产,但总有一天他会东山再起。故事说的细节很多,让人感觉可能是真的。于是常有闲人来找他喝酒,自然是带着酒来。后来有阵子没人来找他,因为他脚烂了,蚊蝇围绕恶臭难当。过阵子来了辆120把他拉走了,回来时两只脚没了,又到屋檐下开始讲故事。哪天得让艳丽来采访下他,陆然想,这人的经历应该够写个好故事。
几天后小菲给陆然发了张照片,是在巴黎铁塔下的自拍。然后说,好啊你个陆然,一个大男人居然气量这么小,还得让我来给你赔不是么?陆然回,菲姐,哪能呢,我哪敢生你的气,我不是说要来送你的么,你说不用。小菲说,你猪啊,说不用就真不用了,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听话了。陆然回,在你面前,我一直很听话,你一直是我的女王陛下。小菲说,等我回来收拾你。陆然说,好好好,记得带上皮鞭。聊完后他随即点开艳丽,飘飘小可爱,在干什么呢。
最近陆然和艳丽天天见面,他觉得对艳丽有点上瘾,但他感觉得到艳丽对他似乎没他那么热情,有时甚至能觉出一点心不在焉。她手机聊天很多,手指飞舞的极快,空了她会看会儿书,看累了就打会儿游戏,然后抽着烟发呆。她会突然拿出手机来打些什么,她说那是她的写作练习。有时他会看到她边打边笑,分不清是在聊天还是在写作。艳丽不像小菲,她让陆然无法看透,她就像幅印象派油画,远远看着很迷人,离得越近却越是看不清。
6、河边的小屋
吃到一半,周强说要出去走走,周杰也跟着去了。周强吃的很少,他没有胃口。阿善整个晚上都在调动气氛,把酒言欢,但周强还是一副扑克脸。周强出去的时候,阿善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人是不会就这么死心的。他不知道周强是艳丽的什么人,但肯定关系不一般。嗯,两个人哪里有点像,对了,是眼神,那个悲伤的眼神,就像整个世界都欠他的一样。阿善第一次见艳丽的时候,就是被那个眼神给打动了。
那次他是跟着小黑哥一起来到毒龙村的。阿善平时做些摇头丸神仙水之类的小毒品生意,专门卖给KTV酒吧之类的场子,老婆是皮条客,两人堪称完美搭档。小黑哥是道上朋友吃饭时认识的,人直爽讲义气,但办事起来也是心狠手辣一点不含糊,只要能挣钱,什么事都干。那次正逢场子严打,阿善闲着无聊,小黑哥说云南有单生意,让他一起去散散心,便就一同去了。去之后阿善才知道是贩人的生意,他们只是中间商,从上家贩子拿货然后卖给下家,下家大多也还是人贩子。小黑哥和阿善说大约有一半孩子并不是拐卖来的,是被家里人卖掉的。阿善咂咂嘴,说,怎么男孩也卖?不都喜欢男孩么。小黑哥说,男孩值价,他们剩着女儿,小时候能干活,长大出嫁还能收笔钱。阿善说,妈的,这种事儿,连我都做不出。心里残存的一丝罪恶感顿时消失殆尽。小黑哥说,那是你还没穷到那个份儿上。
他们从深圳出发,一路经过南宁、玉溪,来到保山的时候已经做了三笔买卖。到保山后小黑哥又从上家手里拿了三个女娃,然后他们去了毒龙村。毒龙村山高路远,冒险来这里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钱。知道这里的人不多,来这里的人就更少,这里的人出高价买女孩子,还以极低的价格卖残障儿童,有的几乎都不要钱。高卖低买就是个好生意。他们卖掉三个女孩后又物色了3个智障儿,临走了有个老头来找他们,本来语言不通讲话还不利索,搞半天才知道是家里有个女孩要卖,也是以前买来的,生头胎时难产,差点没了命,娃没保住,后来就再怀不上了。老头一脸愤恨的模样,意思是白养这么几年,亏大了。他们去时女孩正在院子里晾衣服,一脸污垢,但看得出来年龄不大,也绝非是这个土山里的人。老头开价2万,说这是成本,几年吃喝都没算了。小黑哥摆摆手,说太大了,不好卖,不要了。转身要走,老头把他扯住,手舞足蹈又白乎半天,最终5000块成交。老头骂骂咧咧的把女孩拽过来,二话不说直接把他们像瘟神一样赶了出去。上车后阿善问小黑哥,这么大一个姑娘,他要怎么处理。小黑哥说,这还不容易,花点成本的话给她点毒品,上瘾后你让她干啥就干啥,5000块的本很容易出来。简单点的话,今晚我就上了她,你给我拍个视频就完了。阿善转过头去,后座上三个痴呆儿歪七竖八地睡着,女孩正安静的看着窗外,她转过头来,和他四目相对,眼里装着的一汪清水满溢出来,流经阿善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然后在他身上蔓延开来。他转过头来对小黑哥说,小黑哥,这姑娘你就让给我吧。小黑哥说,哟,你看上了?那没事,兄弟一句话的事。阿善说,这不我那口子正好做那行,我看妹子底子还不错。小黑哥说,成,回深圳后给我整两好妹子,这妹子说实话我还不太喜欢,看样子是个倔货,而且太瘦,不好搞。阿善说,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到深圳了帮你安排。其实阿善是动了恻隐之心,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则。他贩毒,但从不劝人买,有人要买他就卖,他自己一点都不沾,他知道沾毒之后就不是人了,他也没见过一个能真正戒掉的人。他和老婆一起做皮条客,但从不逼迫别人,那些小姐都是自愿过来做的,各有各的难处,他们也不多问,平时大家没事一起吃个饭喝个酒,关系好得很,谁要不愿做了他们也从不拦着。他觉得自己虽然干了不少坏事,但他从不干邪恶的事。他把女孩带回去后,老婆嘴上骂骂咧咧,这么黑黢黢的瘦不拉几有谁要,但也没赶她走,安排她和下面的小姐睡在了一起。过阵子他们去计生办通关系给她办了身份证,取名艳丽,随阿善姓崔。他老婆说这娃命苦,取个俗点的名字好养。
当晚满月,月亮很大,肉眼都可以看到陨石坑,间或有些灰色的轻纱般的云飘过。整个村子被笼罩在一层蓝雾之间,虽在深山老林之中却一点都不僻静,河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草丛树林中虫子的嗡鸣声,成千上万。周强本想一个人去,但周杰一定要跟着,或许他预感到了会发生些什么。
他们来到那个河边的屋子,路有点泥泞,在脚下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吱声。两人来到栅栏边,慢慢摸到门口。里面有酒瓶叩桌子的声音和咀嚼声。门是用几条木板钉出来的,微弱的黄光从缝里渗出。门其实没关,虚掩着,周强往前走一步,伸出半边脸往里面张望。院子里一人正在桌前喝酒,烛光下能隐约看到一张痴呆的脸,眼睛大而无神,嘴巴歪斜着,正用手往嘴里塞着什么,像牲口一样吧唧着嘴咀嚼着。他身后屋子里黑黑的没有灯火 ,看起来就他一个人。周强深吸口气后推开木板门,进去后他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只是先咳嗽了一声。那人似乎没见到有个人正在走过来,继续嚼着东西,发出嘎叽嘎叽的声音。周强慢慢走近,那人眼珠转了下,似乎看到了周强,但也没什么表情。桌边还有张长板凳,周强把长凳挪了挪坐下来。周杰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四处观察,成群的虫子正围着烛光乱窜,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你好。”沉默了一阵后,周强不知道怎么憋出了这一句话。“额额。。。”那个痴呆嘴角一咧,似乎是笑了,手继续往碗里摸,里面是一堆虫蛹一样的东西。周强想起了女儿,她也爱吃花生米,倒在碗里用小手抓着吃,边吃边看动画片。一只大蛾子穿过烛光朝周强飞来,周强厌恶的挥了下手,他知道没法和眼前这个痴呆交流。他身子往前探了探,掏出手机,翻出照片,指着问,“认识这个人么?认,认识么?”周强手机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个侧面,他自己偷拍的,另外一张是正面,化着妆,表情暧昧,那是阿善那口子给的。痴呆突然眉毛一扬,兴奋起来,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些听不懂的话,口水顺着嘴角流淌。他伸手过来要拿手机,周强一收放回口袋,这人认得她,看来确实就是这儿了。痴呆手舞足蹈的指指自己,然后又指指身后的屋子,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屋子不大,一个黑黢黢的门洞,左右各有两扇窗户,痴呆指的是左边的那个窗户。凳子的一角陷在一个泥坑里,周强歪坐着并不舒服,他望着屋子站起身,然后走了过去。周杰往前走了几步,没有跟过去,他想先在外面守着。
屋子的门敞开着,周强摸出手电,惨白的光束瞬间打在了屋里的泥地上。屋里面堆着些箩筐和瓜果,除了几张凳子外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墙壁上挂着些干草,两把砍刀,还有杆猎枪。门的左边看起来是个房间,周强亮着手电走了进去。靠墙是张黑黢黢的木头方桌,在窗户下清幽幽的泛着亮光。一边靠角落是张床,上面胡乱团着床暗红色的被子,床边是张凳子,上面扔了几件衣服,地上有个夜壶。周强的目光落在了床上方的墙上,上面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抓痕和暗色的污迹。他觉得有点眩晕,仿佛四周的墙壁正向他压过来,他似乎看到了那个痴呆正压着她,像条虫一样在她身上蠕动着,她的手绝望的抓着墙壁,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周强浑身冒汗,他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变成了水,要将他淹没。他喘不过气来,像条濒死的鱼一样瞪着眼睛张着嘴巴,过了好一阵,他才痛苦的低吼了出来,眼泪随即夺眶而出。即使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堪的现实还是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他用左手开始扇自己的耳光,发觉一点也不疼,随即开始扯自己的头发,用很大力,要把头皮揭开的那种。突然他感到左肩一沉一股钻心的疼痛是他渴望已久的疼痛他转身跌倒在床上手电掉在了地上幽暗中他看到闪着寒光的砍刀正朝他劈来他清醒了点忍着疼痛往床边的凳子方向滚去撞翻凳子后摔在了地上夜壶发出沉闷的破碎声一股腥臭散发开来疼痛引起的愤怒让周强瞬间清醒他落地后马上脚蹬地朝床底滚去还没到床底他就听到身后刀砍在泥地上的扑哧声紧接着他听到锐器敲击骨头的钝响一个人扑倒在了地上,侧脸正好被地上的手电照着,是个满脸沟壑的老头,耳朵上方已经血肉模糊,血正汩汩的往外流,眼睛半红着,嘴巴微张露出几颗黄牙,神经质地颤抖着。“爸,你怎么样?”是周杰慌张的喊声。“我,我好像肩膀被砍了下。”周强拉住周杰伸出的手,缓缓地从床底爬出来。“大意了,是白天那个老头。”周杰说。“没事,应该伤的不重。”周强哼哼了一下,随即又问,“那个痴呆呢?”周强说,“还在门外。”周强走出房间时瞥了下墙壁,砍刀没了,另外一把正在周杰的手里。“把砍刀给我。”周强对周杰说。“爸。。。”周杰没说下去,把砍刀给到周强。痴呆正在门口,眼睛里好像有点疑惑,弓着背双手垂在两侧,像只猿猴一样。周强没有半点犹豫,举起砍刀对着脖子就是一刀,那个讨厌的脑袋终于不见了,无头的身子往前一倾扑倒在了泥地上。周强脸上暖暖的,他把刀狠狠地往尸体上一扔,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后撩起衣服摸一把脸。周杰走过来扶住周强,搀着他往外走。到门口时周杰回头望了下,两个影子被月亮拉的很长,一直延伸到屋内,似乎再也走不出那个屋子一般。他让周强先等下,转身回去捡起砍刀,绕到屋后,抡起来用力往前一扔。黑暗中一道白光闪过,没有听到落水声,只有依旧奔腾的江水和万千虫鸣。
客栈主人不在,师傅和老人正坐在火堆旁聊天,阿善半坐着在打瞌睡。师傅看到周强的样子马上起身过来,看了情况,从随身包中拿了些药粉倒在伤口上,说,伤的不轻,先处理一下,车上有急救物品,我们今夜就走吧。另外,到了早上恐怕就不好走啰。周杰让周强先坐下,然后踢了一脚阿善,说,马上收拾东西,走人。火光下,周强看到老人正在朝他微笑,脸上的刺青慢慢舒展开来,像一只展翅的蝴蝶,他又一阵巨痛,分不清是来自心脏还是肩膀,然后眼前一黑。接着他恍惚听到老人的低声吟唱,委婉悠扬,就像在和神魅对话一般。
周杰和师傅两人搀着周强,一行无话,只听得耳边除了虫鸣之外还有其他响声,呲啦啦啦,呲啦啦啦啦,忽近忽远,瘆人,似乎有异物在跟随。师傅说,据这里传说,人死后会化为魂魄,附在异类之上在林间游荡。大家听后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周杰只听得耳边师傅喃喃着“唵嘛呢叭咪吽。。。”,不一会儿便失去了知觉。
周强看到她正站在对面,抬头望着他,泪水流过脸上的污垢就像一条条车辙。她两手端在胸前,被红布捆住了,他俯下身去双膝跪地,用手擦干净她的脸,然后像解开一个礼物一样把红布缓缓解开。红布掉落在地的时候她笑了,他张开臂膀想要拥抱她,她却变成一只红色的蝴蝶飞走了。他用手向着她飞走的方向伸去,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正平躺在后座,车子颠簸的厉害,窗外一片漆黑。他又沉沉睡去,带着刚才梦境中的绝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