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夏

珊对墨说，你是有着长黑色的马尾辫的女生，长的很平淡，略圆的脸，沉沉的眉毛，却有一份古典的气质。

她是个不太爱笑的女生，整天沉浸在各种小说与经典著作之间，珊常常笑话她，你一定会变成动漫里“会吃书”的文学少女。墨安静地翻过一页书，给了她一个毫无所措的眼神，她的睫毛连成一弯月，悬在灵透的眼睛的上方，掠过隐没在阴郁的树影里的晴天。

在那些恍惚若梦的夏天的浮游里，墨喜欢拉着珊在耀眼的阳光下细细窥看各种绿色的植物。墨不喜欢悲伤的蓝色，她说那是海的思念化成的哭泣，却对各种新鲜的绿色情有独钟。

秉着这份心里的挚爱，她在房间的小窗台上种植了琳琅满目的小植物，也会在某个校园的早晨捧着一盆微湿露水的多肉植物送给珊。珊很喜欢这样的馈赠，为她一如往常的平静的夏天增添了一份不明状的生意。

高二的文科生活既由地忙碌，珊是学校里成绩好的那一类女孩，她的生活沿着老师所安排的轨道有条不紊地进行。如她所愿，过着波澜不惊的恬淡的日子。而墨不一样，她有着遥远的梦，属于她的远方总在每一个凄美的黄昏呼唤着她。

墨的眼神伸向远方。她相信着，在每一个落日之后，会有另一座城市在迎接初生的曙光。那是和珊在教学楼过道上所静静等待的每一个临近晚自习的傍晚。

她对珊说。珊，总有一天，我要站在栽满法梧的青岛长街上给你寄一张照片。珊这时总会莫名的向往和小小的失望，旅途对于她是一种刺激性的迷人的花束，她迷恋它的无常却永远不会触及，如同海洋里经历过波涛暗涌的古老的船，却终向眺望着它的家的方向。

珊不会离开这座城市，她只能以含涩的眼眸充满温柔地守望着眼前的这个女生。

当高考的铃声结束的那一刻，墨走出教室，抬头仰望楼宇间分割成的瓦蓝的天空。觉得青春的尾巴就这样流逝在指间，幻作缥缈的影滴入无边的天际。随着远去的，是每一次湮没在练习坚强的长大的时刻。

还没有学会好好地告别，就在人潮如涌的校园的大门与自己擦肩而过。墨坐上家里的小轿车，把堆集如山的书籍和行李袋塞进后排车座。在渐渐远去的学校的粉色的教学楼的风景里，如释重负，有淡淡地溢出来的心酸。

还没有学会以成长的姿态面对未来的旅途，就要怅若所失地在离别中错失熟悉的人与物。墨对于成长有着莫名的悲伤。

高一，也是一个明晃晃的夏天。

墨独自走过旧式红木色的地板，来到图书馆的二楼。她拿了一本顾城的诗集在洒满绿荫的窗边静静地待了一个下午。待及落日如画般晕染了整座校园的天空，墨仍然依恋着诗中那一句句的温暖的诗句。

天色昏沉沉地迎来了夜晚，管理员阿姨迈着重重地步伐走来。在墨抬起头慌慌张张的那一刻。她看见了坐在对面小桌边的珊。

女孩的脸瘦削却白皙，朝她会意一笑，清澈的眼眸里释发着荧晶的光芒。在那个瞬间，墨喜欢上了珊的露出洁白牙齿的文艺式微笑。她没有遇到过如她一样干净的女孩。

两个来自夏天的女孩相遇在即将落满星光的图书馆里。

珊是属于秋天的。墨跟在她身后，看见她扬起的米白色连衣裙的裙袂，摇荡在落满枯黄的枫树叶的小径。她行走在丰盈的秋风中，墨望着她伞下清怜的步伐，恍然间觉得她是从梵高创作的凄楚的油画里走出来的女孩。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她的家庭，惟一一次告诉了墨，她的父亲是个会打女人的男人。她的母亲是普通的家庭主妇，靠在外面做生意的父亲每月寄来的供养费维持生活。

一忆如梦。她们相识的第二个结满青梅的盛夏。离高考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墨在周日的下午拉上在家温书的珊，她们在学校食堂后面的小花园摘果子。

夏天临近傍晚的时光仿佛定格在记忆里的旧相片。高大的树和枯竭的树皮的略带涩苦的气息，树枝末上的不知疲倦的黑色羽毛的鸟，铅蓝色的块状云拉扯着泛着模糊白光的天。空气中氤氲着暴雨来袭的湿气，墨扔下白球鞋，迅速地攀爬到粗壮的树干上。

珊，快把篮子递过来，这里的梅子都青透了。

她把一颗一颗的蒙着白色雾气的梅子装进篮子里。遗落的一线阳光照在她稚嫩的小脸上，珊站在浓重的树荫里，用手捂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的嘴。她头上粘着枝条的细屑，整张脸像抹了灰一样地黑。仍然在蹿动地摘最高处的垂垂欲落的青梅。

够了，够了。

忽然大风刮过来，密密麻麻的雨珠滴落在灰色的柏油大路的表面，墨一手拎着草篮子，另一支手紧紧拽着珊的手。飞快地逃跑在泠泠的大雨之中。珊追着墨在雨中欢快的步子，看着蘸着水珠的发亮的梅子，闻到了冰凉的青梅子酒的味道。属于这个夏天，属于墨与珊的青春时光里，绿色的记忆。

游离在黑板上老师的白粉笔末和层层迭进的青色卷子，头顶的风扇呼呼地搅动着阵阵热浪。广播里传来的曼妙的钢琴协奏曲。墨埋头在试卷上演算复杂的数学式子。空荡荡的教室只有墨一个人，剩下每张书桌上堆得满满的练习题册在警示着一场决战的来临。每个人像披金戴盔的战士，在年轻的战场上刀剑相见以至头破血流。

挺立的大榕树缀满墨绿色的叶子，在闷热的风和骄阳之间来回翻涌，漱漱地落下淡黄色的圆形的果子。学校的旧操场上，墨呼喊着珊。走近后，珊看见墨正在用手护着一株柔弱的幼苗。濒临死亡的枝蔓遇见水，如同久逢酣淋的青草般肆意地生长。再次来时，它已经长的半个人高了。

墨眨着澄亮的眼睛，和珊一起用泥土深深地埋藏它的根，它们用石头做好标记，约好十年后回来这里，在树下寻找她们的纪念物。像树一样生长是墨最喜欢的生命的形态。她总说树的无畏是她向往的那种灵魂里的坚韧。

醒着活力的夏悄悄地过去，墨和珊已经走到少年时光的尽头。当墨还没有计划好怎么度过高考后的这个漫长的假期。一天晚上，珊哭着叩响了她家里的门。

在绵白的床单上的角落里，珊放下了所有的佯装，把脸埋在手臂里静默地抽泣。墨，他走了，那个无情的男人真的走了。我听见母亲在房间里哭泣的声音，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月色如水，月光像丝丝绸质锦缎流淌在漆黑的夜里，亮黄色的月亮高高地嵌在碧蓝色的夜幕中，静静地聆听着人间的故事。墨望着珊在月光里细腻的敛容，无比地心疼这个乖巧的女孩。

她渴望一个完整的家。她爱她的母亲。她对陌生的漂流有着恐惧。

墨的脑海一一闪现那些推着单车经过校园的林荫大道的日子，年少的少年的脸上有洁净的笑容，白衣飘飘，灿若盛光。他们揣着年轻的梦想与勇气，一往无前地面对生活的海洋。青春在他们的身体里只留下纯真，却没有人知道在苍白的表象之下，那颗脆弱的受伤的心灵，也曾在长大的路程中无数次地挣扎、错落乃至迷失自己。

珊，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想要用手抚摸珊的柔顺的直发，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此时的珊像一只受惊的梅花斑点的驯鹿，无助地竖着头上美丽的犄角，晶莹如水的双眸发出清幽的光芒。夜晚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墨把碎花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离开这座城市时已经是秋天了。墨背上沉甸甸的帆布旅行包，踏上了寻找苏杭的旅途。她留连在苏州古街的桥头，用相机拍下眼前一幕。微蓝色的光笼罩着沉沉的夜，古河两岸堆叠而起的古老的石砌的楼阁亮起了橙红色的灯。世界仿佛凝聚在悠长而悠长的一个个西子的幻影里。

第二站，杭州西湖。

当墨悠闲地躺在西湖湖畔的青青的草地上，感受风凉爽地扑在粉扑扑地脸颊上，望着天上湛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她的心就像随着碧波荡漾的湖水去寻找奇幻的传说。墨目不暇接地看着车窗外葱葱郁郁的绿树，一排排伫立在整洁的西湖景区的街道两旁，恍若置身于绿色构筑的森林城市之间。

秋意渐渐浓了。珊打开旧黄色的信封，抽出几张旅游的照片和一张明信片。她看着站在西湖的杨柳树下笑容明媚的墨，心中升起一丝朦胧的暖意。墨是在学校遇见的最好的朋友。她惊叹于墨的镜头下繁华的街景和纯净的树与阳光。

旅途的风景带给她新生的觉悟，珊突然明白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过去的。就像墨寄来的古街夜色，懵动的夜幕孕育着未来的曙光。在每一个幽暗无光的绝望的背后，总会迎来光明的大地。珊是这样的，墨所信仰的永恒也是这样的。

在明信片的背面，是墨用隽秀的楷体写下的那句:记住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记住爱，记住时光。

珊推开玻璃窗户，眼前的金黄色的梧桐树映入眼帘，空气中弥漫着秋天的惬意与明净。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在白色信纸上写着。墨，我想和你一起去看青岛长街的法梧。

随着清冷的秋风，珊看见在那条栽满法梧的长街上，三尖角的硕大的黄色叶子纷纷飘落，如蝶羽化成一个个转瞬即逝的泡沫。长风吹扬着墨的漆黑的发，两个不经世事的少女，把手紧紧地牵在一起，金灿灿的梧桐叶落在她们的肩上，头发上，落满一地的金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