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崇生再一次收到了家长们的投诉,这一次,家长们干脆写了封联名信,一鼓作气把事儿给捅到了教育局。
教育局也想本着和稀泥的态度,每次只好把聂崇生校长请来做一下检讨,并再三承诺,决不再不务正业地耽误学生们的上课时间,尤其是不再耽误初三孩子们的宝贵学习时间!
聂校长其人,认错挺快,作检讨时声情并茂,往往说得人潸然泪下,但是,一回头坚决不改,然后继续变本加厉地“不务正业”——
不务正业地反复搞逃生演练。
于是,很快,一学期一次的逃生演练变成了一季度一次,再到后来的每月一次,最后变成了现在的每周一次。每次搞完演练,教职工们还得留下来开大会打总结:XX班未按照预定路线逃生,XX班逃生后未在操场预定位置站定点到,XX班X同学未能跟上班级逃生的平均速度,XX班老师开门晚了导致逃生时间被拉长……更有胜者,还指出了XX班XX同学回家后没有按时按期完成房屋加固和逃生作业……
教职工们一边打哈欠,一边做笔记,这次的问题被发现了,下次,呵,下下次,大概还会犯,尤其是人家学生家里,谁管得了人家家里的宅基地自建房质量啊,而且谁又管得了人家学生家里那行动不便的老年人是不是住在一楼,是不是有逃生几率啊?老师毕竟只是老师,老师顶破天能替校长同志管理着坐在教室里的这几十号同学,又怎可能管道学生们家里去?多此一举,多此一举!
于是,在聂校长作检讨的第二天,他又揣着他的哨子来到了学校操场——老师同学们给他那哨子去了个外号,叫“惊哨”,哨声一响,全校都惊了。然后,接下来,哨声果然又响了,全校师生虽疲于练习,但在这学校的地盘里,天大地大,校长最大,惊哨一响,该跑还得跑。
两分钟之后,全校师生歪歪扭扭摊在学校操场上,有女老师提着高跟鞋,有初一小同学跑不快扭了脚,还有怀抱作业本的初三学生摸了手机出来,骂骂咧咧正在录像,大概是准备发个抖音控诉“不务正业”的校长。
大家都觉得,聂校长本月内大概会二进宫去做检讨了。
“两分钟,”聂崇生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全校,师生,不到3000人,两分钟才逃生,是不是觉得你们速度已经很快了?”
没人回答,不过,拿脚趾头也能想得到,低下的师生们都在默默嘀咕。
“可我要的,绝不是这两分钟!我们是在逃生,不是玩耍,每一秒都代表着更大生机!”聂崇生的音量提高了许多,带着一丝破声,说道,“地震若是来了,跑得越快,才越有希望活下来!哪怕多花一秒钟,你就十八年后才能成好汉了!命都是自己的,活着难道不好吗?”
操场上的嘀咕声越来越大,聂崇生已经习惯了,面对抗议他也是见惯不惊了。他摘下了哨子,把蓬头垢面的教导主任叫过来,交代道:
“明天,两点半,接着吹!”
操场上一片喧哗。
“明天,我要去教育局开会,”聂崇生接着说道,“教导主任,明天,你就给我摆张桌子端杯水,坐这操场上,你吹哨,演练就开始。我们回来见,就在这儿,一个人也不许少!”
喧哗声更大了。
“另外,明天,全校同学、老师,不准请假,”聂校长挥了挥手,清清嗓子接着说道,“以及,明天是周二,全校都有体育课,请同学们记得穿运动装,也请老师们记得穿运动鞋!散会!”
回到了家,聂校长再也不用听身后师生们的议论声。这些声音他也听习惯了,连教育局领导的问话与批评他也听习惯了。明天,马上就回来,一切的疑问,等到明天之后,就会释然。
明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三年来,他都以这一天作为倒计时,日子每过一天,距离这一天每近一步,他便会更紧张一分。
但他知道时间的流逝,是谁也挡不住的,只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使得天灾人祸降临方能沉着应对时,大概他才能放心去面对明天。
他整夜未眠,天一亮,他便回到了学校,看看空空如也的教学楼,走过每一寸他所熟悉的校园角落,踩在操场上,软和的草坪是今年刚铺的,孩子们经常在草坪上踢球、上体育课——他喜欢看孩子们朝气蓬勃的样子,喜欢听见他们朗朗的读书声,更希望把他们安全地送出这座校园,送去更高一层的学府。
他应该去开会了,他等不到孩子们来上学了。
教导主任当真端了张桌子、泡了杯茶,坐在操场上,开始这一天的工作。天气不太好,太阳躲在云里不肯出来,他推一把眼镜,也好,这种自然光正适合工作。
他的脖子上还挂着聂校长的那个哨子,金属的,体育教练用的那种,外头镀的漆都已经快掉光了,不过,哨声的威力挺大,在操场上卯足劲吹一下,全校都听得见。他不时地看看手表,校长给他安排的两点半吹,这距离两点半也不远了,又要开始折腾了……
这时候他心里头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摆在桌上的水杯在不停地抖动,水杯里的水已经泛起了波浪,他一个挺身站起来,只感觉脚下的地面也开始动了起来——
是地震!
逃生演练的时间还没到,但他想也没想,抓起哨子,狠命地吹,恨不得压光肺里的空气,将哨声吹到最响亮、最大声,让最多的师生们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内听见——
山呼海啸的地震伴随着远处山体的垮塌声,危险转瞬即至,放眼望去,也只有学校的这片操场——只有这里才是宽敞且安全的临时避难所!
教学楼!他想转身往教学楼奔去,只见由学生们组成的长龙正在老师们的引领下,有序地撤离到操场上来,很快,连这地震的咆哮声都还未停下,孩子们已经准确按照逃生要求,在各自班级的属地内,抱头,蹲下,避难。
这时候,他才记起来自己也需要蹲下,抱头,不忘还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距离他吹哨,只过了一分半钟。
地震的咆哮声渐渐消失,远处的垮塌声也消失了,他站起身来,从桌子下抽屉里摸出扩音喇叭来,颤抖着声音,说道:“全校,报数!”
……
“报告聂校长,全校师生,应到2300人,实到2300人,一个不少!”
拿着哨子向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聂校长报告时,教导主任的声音已经嘶哑,操场上的孩子们按班级踏踏实实坐在草坪上,老师们紧紧站在四周,一个不少,齐刷刷地望着赶回来的校长——而这个五十几岁的汉子,哭了。
那一刻,他才终于卸下一身的重担来,放肆地,哭了——为了这个结果,他等得太久了。
“这三年,我过了很久。”
面对摄像机的镜头,聂崇生笑着对记者说道,“或许说来你根本不会相信,不过,也许明天,你就会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什么,也不记得我曾经历过什么,只能记得,当初那‘一分半’。”
记者笑了:“愿闻其详。”
“第一次度过这三年,我按部就班,一切以孩子们的学习为重。但一切都终止于这一天,因为,这两千多个孩子,都被埋在了倒塌的教学楼里,尽管救援队当晚就到了,但是,活着被救出来的没几个。我看到了等在废墟旁帮着救援队一起救人的学生家长,一边哭一边挖着断壁残垣,最后却只找到孩子的书包,连尸体都凑不齐,甚至找不到。没能看到孩子们最后一眼,也是我这辈子的遗憾……”
“第二次度过这三年,我把学校里所有的建筑物,能加固的全都加固,不能加固的全部拆掉重修,我就是希望我的这些孩子们能好好活着,哪怕躲不过天灾躲不过大地震,起码这所学校可以为他们提供暂时的庇护,可以让他们平安逃离到安全的地方。可是我却忘记了,天灾,人人都会怕,没人能够在大地震面前做到绝对冷静。因为害怕,所以没有秩序,就算我们有了稳固的教学楼,这些孩子们,老师们,依旧是伤的伤,死的死,这还是我的错……”
“第三次度过这三年,我除了加固翻新教学楼,我还把逃生演练加入到了课堂里。三年时间,我们反复地练习逃生,所幸,孩子们保住了,教职工们保住了,但是……半数孩子都成了孤儿,失去的甚至不仅仅是双亲,而是所有的至亲。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逃生是大事,光让孩子们明白可不行,还得让孩子们家里人都明白,才行!”
“这是我第四次度过这三年,我让孩子们把逃生当做作业带回家,我不能再让我的孩子们成孤儿,这两千多个家庭,我一个也不会放弃。”
记者听完,已泪流满面。
“虽然你可能不记得,但是我依旧得说一声,很高兴再见到你,聂校长。”记者缓缓擦去眼泪,说道,“感谢多年来你为这两千多个家庭所作出的努力,更感谢你在无限流的时空穿越中为他们带来的改变。或许,天灾是无法改变的,但是,为了挽救这场天灾带来的损失,越来越多的人在向您学习,加入了这场挽救行动。时至今日,我们已见过第四次,我还是得问你,对于现在的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听罢,聂崇生有些吃惊,指了指摄像机,才发现并未开机。他诧异地望着记者,只见对方也点点头。
是的,他们都是为了挽救这场天灾,毫不退缩地投身时空穿越,一次又一次地返回三年前,一次又一次地改变事情的结尾,终于,才等到了今天的结局。
“答案,永远会朝更好的方向而去,但是,我不打算再回去了。”聂崇生笑笑,说道,“我只是救下了这一批孩子,我还得继续往后走,还有越来越多的孩子,在未来等着我。”
“好的,”记者点点头,笑言道,“一起。”
“一起!”
谨以此文:献给我崇敬的英雄校长,和为抗震救灾做出不朽贡献无名英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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