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教四十年,由于他教学态度极其端正,上课的时候旁征博引,幽默风趣,所以他的学生只要提起他来,心中多是对他的尊重。即便如此,他曾经在教学生涯里遭遇过一次不算小的危机,以至于让他每每谈及,言语中总是透露出不解与无奈。
但凡在农村上过学的都知道,家长只要遇到孩子的老师,有这样一句话一定会脱口而出:“X老师,俺的孩子要是不听话,您该骂就骂,该打就打,千万不要惯着。”因为在家长们看来,老师对自己的孩子要求严格,那便是莫大的关心。
父亲虽然严厉,但轻易不会体罚孩子,我见过他对学生最顶格的处罚,也就是让他们站在讲台上,先承认自己的错误,然后把不会背的课文什么时候背会,什么时候回到座位上去。至于表情的严肃,那几乎是我父亲对待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的态度标配。
父亲教学生涯的末期,所教的孩子和我小时候就不能同日而语了。一个个都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心中的金疙瘩,说深了都不行,更不用说动手打人家了。很多和父亲同时代的老师,因为沿袭了那么多年的不打不成才的传统,被家长投诉,被教委批评的,时有发生。每年回家过春节,我们兄妹三人就再三对父亲建议,不要体罚孩子,马上就退休了,可不要毁了您的一世英明,对于这样的建议,父亲还是很愉快就能接受的。“教不严,师之惰”,俨然尘封在记忆之中。
可是,父亲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一个外村的李姓孩子,一上午的时间,用墨水把班级里几乎所有的孩子的脸上给涂上了色,父亲一上午不断接到孩子们跑到他办公室去告状。即便如此,父亲开始也没有动手打他,严厉的批评肯定是少不了的。一般的孩子面对老师的严厉批评,多数都会怂,会认错。可是这个孩子不仅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愧疚,还大声对我父亲说:“我就抹在他们脸上了,我觉得好玩,我就不道歉。”不得已父亲拿出了杀手锏:“既然你意识不到错误,下午把你家长叫来,让你家长过来解决问题。”这个四年级的孩子接下来的一番话,彻底惹怒了我父亲,“让我叫家长,你知道我爷爷是干啥的吗?我爷爷是我们的大队支书,我才不怕你呢。”
一向刚正不阿的父亲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抄起门后面的苕帚,对着这个孩子的屁股就是两下。正值夏天,孩子穿得单薄,再加上细皮嫩肉,两苕帚下去,屁股上就起了红色的印记。父亲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那孩子当即哭着跑回了家。
孩子的爷爷果然是他们大队的支书,一见宝贝孙子挨了打,二话不说,就来到了学校,必须让我父亲赔礼道歉。有一说一,我父亲打了人家孩子的屁股,赔礼道歉也是应该的,何况教学法里也明文规定不能体罚孩子,这一切无可厚非。
父亲的倔犟脾气立刻上来了,打孩子虽然不对,但是教育孩子不也是为了孩子好吗?教了一辈子的书,赢得荣誉无数,说啥也不低头。无论是校长劝,还是和父亲非常要好的同事劝,父亲就是坚决不道歉。李姓孩子的爷爷也是和我父亲轴上了,你不道歉,我就去镇教委告你,镇教委解决不了,我就去县教育局。
后来我们兄妹三人也都知道这件事,轮番劝我父亲,不就是赔礼道歉吗?服个软,低个头不就过去了。可是好话说尽,父亲就是坚决不让步。没想到李姓孩子的爷爷还真就跑到了镇教委,镇教委里有几个工作人员都是我父亲的学生,没办法,他们拿着礼物过来和父亲商量赔礼道歉事宜,结果也都是无功而返。
紧接着,李姓孩子的爷爷每天都去镇教委讨说法,镇教委不厌其烦,只能对我父亲下最后通牒:如果不赔礼道歉,只能停薪留职,等待进一步处理。我父亲二话不说,蹬车子回了家。
事情一下变得没有回旋的余地,一时间,这件事在十里八村传得沸沸扬扬。让父亲无比欣慰的是,舆论几乎一边倒地支持他不道歉,说是不能向歪风邪气低头。
好巧不巧的是,这个李姓孩子是我小姑父的本家,那个李姓孩子的爷爷,是我小姑父的叔伯兄弟。当时两家人一个村东头,一个村西头,大家彼此不知道这层关系。等我小姑父知道此事后,因为他太了解我父亲的为人了,便带着一腔怒火就去找了他的堂哥,让他堂哥不仅要收回自己的诉求,还必须去给我父亲赔礼道歉。
事情一下来了一百八十度大反转。李姓孩子的爷爷瞬间变得尴尬无比,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吗?人家倒也是能屈能伸,备上礼物,跟随我小姑父来到我家,见到我父亲便赔礼道歉。危机得以解除,事情虽然得到了圆满解决,但父亲却为此好长一段时间情绪高涨不起来。
没过几年,父亲从教师的岗位上光荣地退休了。在他几近完美的教学生涯中,那次危机,却成了他永远的心头之伤,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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