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妈妈取了个好名字,润得一脸福气。一帘蓬松刘海,粗长辫子绕过颈窝,垂在胸前,做事时利索的甩到背后。她在家排行老三,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八九岁便开始像大人一样做事。十六岁时,由外公领着,去镇上拜师,后随师父去汉正街做私活。
夏天炙热,头顶吊扇吹出热风,狭窄店铺里堆满各色布匹,吊扇底下幽幽一洞口,钻进去就是睡觉的地方。没有空调,热的受不了,把毛巾打湿,垫在屁股底下,顶在天灵盖上,少顷,毛巾干透,如石膏定了型。这是我上大学前的暑假,妈妈闲来无事,讲给我听的。我问,你师傅对你好吗。妈妈叹息道,做错做慢都要挨骂,钱是一分没有的。
二十四岁上,妈妈结婚生子,回到镇上,在镇上合作社干了一阵,后自己单干。堂屋窗前,一张大裁衣板,一端堆满布头。幼年的我喜欢睡在布头里,闻着卡其、棉绸、腈纶、的确良还有聚酯纤维散发的气味,气味混杂,浓烈的像一碗老汤,钻入鼻腔,催人入眠。
上海牌缝纫机立在旁边,机头油亮,转动起来,宛如火车快跑,嘚—嘚—嘚—嘚,偶有“啪”的一声,针头断裂,断针扎入布料,或飞离台面。
我三岁那年,家中新房盖好,爸爸去山西拉煤还债,妈妈又想起汉正街的老师傅,带着我去接私活,计件给钱。妈妈整日埋头布料,无暇顾我,一日,我独自溜出,在纵横小巷中乱走,凭模糊记忆去找熟络的小姐姐玩,妈妈发疯般在小巷里搜寻,又到附近码头,看着来往船只,眼底泛起一层晶莹。码头附近有一电影院,当日新电影上映,巨幅海报前,妈妈抱着我失声痛哭。
待我上学年纪,妈妈又回到镇上,农忙带娃之余,才做缝纫,日子长了,方圆十里都知道高桥镇有个叫润枝的好裁缝。
爸爸从山西回来,又把全家带进市里,靠他一个人工资,养一家五口,很是费力,妈妈又干起老本行,在麦笠山下,盘一口小门脸,把乡下的裁衣板和缝纫机搬来,生意就这么一天天做下来。山上有女兵下来改军裤,过几天又哭丧着脸过来,“麻烦阿姨再改回去。”妈妈为难,在旧布堆里翻找剪下来的布料,居然奇迹般的又缝进裤缝里,且看不出异样。女兵高兴坏了,掏出十块钱说:“不用找了。”有了这一绝活,改裤的女兵有增无减,还送给妈妈一个诨号——麦笠山第一裁缝。
几年后,小门脸被拆,妈妈又转战大菜场的一处旮旯——原是堆放货物的小平层。夏天太阳从早上八点一直照到下午四点,顶上没有隔热,门口还放着烫熨斗的小锅炉,墙上挂着一盏小风扇,扇叶沾满灰黑粉尘,在凝滞的热空气里,胆怯地吐出一丝微风。
房东罗妈见妈妈为人和善,吃苦耐劳,常来小店坐坐,一来二往成了好友,几年后,罗妈得了胃癌,妈妈每星期都去她家看望,陪着聊天。“卖干菜那家女儿生了个大胖小子。” “卖塑料那家的孙子,昨天被车撞了。” “看厕所的老刘,肝癌好多年了,昨天去复查,说癌细胞没怎么扩散。”妈妈握着罗妈废报纸一样的手,罗妈不能言语,只是偶尔紧握一下,灰色眼白湿润。
罗妈遗愿,把她生前卖种子的一号店面转让给妈妈,不要转让费。妈妈把内墙重新刷白,在夏天的末尾,搬了进去,一干又是16年。
房租从75涨到600,邻店一会儿卖鞋,一会儿卖烤鸭,一会儿抓娃娃。菜市场被大雪压塌过,被大水漫灌过,也传过要拆迁的风言。妈妈店里生意一直很好,靠着它,全家度过了艰难的岁月,前些年手头宽裕,才给小店安装了玻璃推拉门和空调,夏热和冬寒才被挡在了门外。
妈妈早已剪去大辫子,寰发绾在颈后,眼袋下垂,鹅纹入嘴,眼神略逊从前,发色依然乌黑。每隔两个月都要去汉正街进货,以前是坐长途汽车然后转公交,在晴川桥十六码头下车,再步行500米,打完货要扛去发物流,爸爸同去时,他一个人扛,我和妈妈同去,就只能叫个“扁担”了。
前些年扛一趟10块,后来,“扁担”都有了电动三轮车,一趟拉几家,妈妈砍价,“扁担”撇撇嘴,猛拧电门,少了金钱,他要追回时间,我和妈妈在后面一路飞奔。
如今,我常常开车带她去,每次过长江大桥,她都会说起当年在汉阳做工的经历,还有我失而复得的故事。有时也会开玩笑说:“要是真丢了,说不定会去个富贵人家。”我诺诺附和,江面开阔,有白色水鸟,翩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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