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作者: 许不诺 | 来源:发表于2020-03-26 22:56 被阅读0次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二十年零十五天后的今天,我即将在两个小时后与你见面。许春泥,此刻,想象着即将要与你发生的对话,我有些急张拘诸,坐立不安。

    1

    你来了。还是跟年轻的时候一样,做什么都提前十五分钟到,没想到这个好习惯你保持了这么多年。你穿着一件有些发皱的浅灰色长袖衬衫,因为怕热,所以第一颗和第二颗扣子都没有系。黑色的西装裤也已经发白,我想是因为洗了很多次再加上掉色的缘故吧。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节省。鞋子倒是很新潮,这是老年版的帆布鞋吗?怎么还缝了补丁?我还是第一次见在鞋上缝补丁的。还有,你的左腿是受伤了吗?为什么现在走起路来步履蹒跚?

    我心里颤抖着,你该是怎么样活下来的。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略微含着身子低着头惮惮地向你走去。走到你身边,“老先生,我能坐在这儿吗?”

    你已经在认真地看书,我又问了你一边,你才慢慢抬起头对我说,“噢,当然,这个位子没人。”然后你又低下头去。

    “谢谢。”

    我坐到了你的对面,看着明媚的日头打在你身上,那翻书的声音和动作,还有时不时随着书籍而微微张开的薄唇,都化作此刻有声无声的曼妙音符。我没想过我还能等到这一刻。

    这里是向阳镇的图书馆,你几乎每天都要来,一坐就是一天,中午会到图书馆对面的小面馆吃一碗拉面。这个不是我本身就知道的,是我托人打听到的。向阳镇很小,但是图书馆却很大,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上下总共三层,什么类型的书籍都有一些。

    此刻,你正捧在手里的是一本《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我在上学时读过这本诗集。我看了一下四周,只有远处一个年轻的母亲在带着女儿看书,母亲耐心的教女儿识字讲故事。我小声地对你说,“你也喜欢读诗啊?”

     “对啊,这本集子挺棒的。”

    “是吗?它是讲什么的?”我问。

    对不起,我骗了你说我没有读过,我只是想有一个话头能与你接近。但是你没有厌烦我的一个又一个问题,“这本诗集主要写诗人谢默斯·希尼的童年生活和家庭,还有就是他的乡村生活的经历。我读着蛮亲切的……”

    你很开心的在说着,像是一直以来都想说却无人倾听。我一直看着你的眼睛,说实话,那一刻,我没有听到你的声音,只看到了你眼里的光。

    突然,你停了,“嗯……这位女士,哦不,这位妹子,也不好听,我……”

    看着你惊慌失措的样子,我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怪我,很唐突的问您问题,没有介绍自己。”

    “不是不是,是怪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他说。

    “我叫柳蔷薇,今年五十了。我应该管您叫一声大哥吧。”我说。

    “照年龄算的话,是的,不过不用这么客气了。我叫林风,今年五十五岁,你就叫我老林吧。”

    “行啊,那你就叫我柳妹子吧。”

    “行。”

    然后我们都礼仪性的笑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你今年五十五岁。记得那年,你从河北来,我从山西来,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知青就这样凑到了一起。那时候,你还叫许春泥,有其他人开玩笑说,怎么像一个女孩子的名字,为此你还义愤填膺的说,“不是女子妮,是三水泥。”然后我开玩笑问你,“泥不是代表死板不灵活的意思吗?”然后你伸手就敲打了我的脑袋一下,“就你聪明,就你聪明,好好干活。”

    其实后来你才悄悄告诉我,“春泥”二字取自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的第五首,你对我说,“这首写的是诗人离京的感受。虽然载着浩荡离愁,却表示仍然要为国为民尽自己最后一份心力。即使化做春泥,也甘愿培育美丽的春花成长。不为独香,而为护花。”

    你知道吗?那一刻我至今都魂牵梦绕记忆犹新。而且,我当时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里正好就有蔷薇花啊。

    我们每天一起去上山劳动,砍树、砌墙、喂牛、放羊,日子虽苦,但只要和你在一起,每天都是笑靥如花。

    “老林。”我这样称呼你,既熟悉却又不熟悉,“不好意思,刚才打断了你,你继续说。”

    “行,柳妹子。”他叫得好生涩,许是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别人吧。

    “这本书后来还得了毛姆文学奖,还有一个叫什么费什么什么奖。”他在思考那个名字。

    我说,“是费伯纪念奖吗?”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柳妹子,费伯纪念奖你都知道啊?真厉害。”

    “哪里哪里,就是碰巧知道罢了。”

    “我觉得你是在谦虚了。”

    我刚才哪里说错了吗?是引起他的怀疑了吗?他是察觉到我是谁了吗?我不喜欢这种一触即发的恐慌感。

    “没有谦虚,就是上学的时候学过。”

    “柳妹子,你看,还不是谦虚?咱们这个年纪上过学的可不多啊。”

    “嗯,是,算是很幸运吧。不过上过学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不是?毕竟学无止境啊。”

    “你可真会说话,柳妹子,说得好。”

    “你快接着说啊,老林。”

    春泥,谦虚的是你吧。当时咱们知青的那一小队,学识最多的就是你了。当时我们身边的书籍很少,你就给我们讲你读过的书,在每天忙碌之余非常疲惫的时候,你还会给我们朗诵诗歌。你给我们讲《尤利西斯》里的意识流,《皮格马利翁》的平等和独立。你说你有一个小梦想,就是将来有钱了,可以买一只英雄牌钢笔用来写诗抄诗。

    后来,我们真的悄悄地在一起了,不敢让更多的人察觉。你就偷偷地给我一个人读诗,在山上的荒草地上,在牛羊圈的围墙上,在夕阳下的草垛上,在没人看到的深夜和即将燃尽的油灯旁。你缓缓褪去裹挟着我的外壳,与你相拥而眠,纵情欢乐。

    “我很喜欢这本诗集的第一首《挖掘》,”我想要从你手中拿过来读一遍,你却说要读给我听,还说听别人读跟自己读感觉很不一样,诗歌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用来听的。这一点你还是那个老样子,一点没变。

    你读了其中的几句:

    笔蹲伏在我拇指和其他手指之间休憩;

    像杆枪一样舒适。

    在我窗下,传来一阵铁锹掘入砂砾地的清晰刮擦声:

    我父亲,在挖掘。

    霉土豆的寒凉气息,湿泥炭的嘎吱声

    和啪嗒声,贯穿我脑袋里那些醒觉的

    鲜活根茎的锋刃所留下的粗率切口。

    但我没有铁锹来追随他们一样的人。

    笔蹲伏在我拇指和其他手指

    之间休憩。

    我将用它挖掘。

    我说,“写的真好,‘挖掘’这一最常见的田间动作,在这首诗里已经不再是纯粹的物质生产劳动,而且带上了浓厚的精神和文化含义,仿佛在无声地召唤着诗人。”

    你说,“是的,他们挖掘的是一片承载了爱尔兰民族的历史和文化的沼泽地。诗人的祖父从沼泽地挖掘出的泥炭,是爱尔兰人冬天用来取暖的东西。沼泽地不仅承载的是民族文化,它一直滋养着爱尔兰人。因为沼泽地从来都不是无价值的,它还可以用来保护周遭的百姓和子民。”

    春泥,我认同你的说法。我的老师也说过,我们今天的海量的当下现代诗,要么是在无聊地复制现实,要么是在虚幻地描画空中楼阁,要么沉陷在自我的欲望里不能自拔,唯独缺少希尼式的将自我根植于民族和历史背景的深度书写。诗歌必须根植于本民族的历史和现实土壤,同时也忠实于自己的心灵,唯其如此,才能“让黑暗发出回声”。

    一下子就说起来没完,我们探讨了好久好久。

    这时,我见你再次低头开始认真阅读,我就翻开我的包,拿出了一本《叶芝诗选》开始读。你通过余光看到我的书,眼前一亮,“你也喜欢叶芝的诗吗?”

    “是啊,很喜欢。”

    “太巧了,他是我最喜欢的诗人。柳妹子,我觉得今天好开心,我们有好多一致的爱好,这真的是缘分啊。”你激动地说。

    我知道这哪里是巧合,只不过二十多年前你就告诉过我,你最喜欢的诗人是叶芝。在当时,我连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春泥,是因为你,我也才喜欢上了叶芝。

    你给我读过很多叶芝的诗,你最喜欢的是那首《在那些柳园的下边》,你曾无数次在我面前朗诵:

    经那些柳园往下去,爱人和我曾会面,

    用一双雪白的小脚,她走过那些柳园。

    她教我把恋爱看轻易,一如枝头生叶,

    可是我年少又无知,不同意她的见解。

    在河边一片野地里,爱人和我曾驻足;

    在我斜倚的肩头上,她搭着雪白小手。

    她教我把生活看轻易,一如堰上长草,

    可是我年少又无知,如今满眼泪滔滔。

    我说,“既然你也喜欢,那我们交换着来看,可以吗?”

    “太好了,谢谢你,柳妹子。”

    2

    到了中午,我看你依然看得津津有味,但我还是对你说,“老林,中午了,要不咱们出去吃口饭?然后回来还可以接着看。”

    你答应的十分迅速,“好啊,正好我也想跟你好好聊聊呢。”

    向阳镇本身不是很富裕,图书馆对面也只有这么一家能吃饭的地方,我本想去一家环境更好的店,因为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和你的最后一次吃饭,但是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也好,就去这家面馆吧,也让我再多看一眼你待过的地方。

    面馆也不大,只有六张桌子摆在其中,老板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远远见你来了,隔着马路就叫你的名字,“林大哥,来吃饭啊。”你也毫不掩饰你的内心,“来了来了,每天就惦记着你的这碗面呢。”

    过了马路需要上台阶,你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左腿行动不便,一下没走稳,摔倒在了地上。我赶紧屈身搀扶你,老板见状也跑了过来。我感到欣慰,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友好,春泥,以后你再要是遇到这种情况,我也比较放心了。

    你找了一个通风极好的位置,先安排我坐下,然后吩咐老板拿来菜单让我随便点,你就去了洗手间。我点了两碗番茄鸡蛋炒面,一份苦瓜炒肉,一份肉末卷心菜,特意叮嘱老板,不要在卷心菜里放洋葱,你最不爱吃的就是洋葱,为此当年你还跟别人生过气,这种糗事我就不拿出来说了,你肯定会不高兴的。

    你回来了,我对你说,“老林,你的腿……刚才没事儿吧?”

    “嗨,都是二十年的毛病了,没什么大碍。”你似乎一点没有介意。

    我当然知道二十年,那还没有分开前,你的腿还好好的,“怎么造成的?”我说出去这句话时就后悔了,又提起了你的伤心事。你原谅我,春泥,是我太想了解你的事情了。我自己也怀疑到,是因为那场大洪水吗?

    你一点点道来,“二十年前,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我是被人救过来的。救我的人告诉我,他们是在村子东头的小河岸边发现了我,肯定是从上游漂过来的。以前他们也遇到这种情况,但是漂过来的都是尸体。可是那天他们发现我还活着,就立马组织人开始救我。我命大,最后真的活了下来。”

    一点点说着,我一点点克制自己千万不要留下眼泪。那年的大洪水还是没有把你击垮。可是你知道吗?当我们发现你失踪时,我们所有人都急死了。等洪水退去后,我们就在附近进行拉网式的排查,可还是没有发现你的踪迹。我们找了七天,那七天我几乎没有睡觉,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的模样。我在脑海把你读过的诗,唱过的歌全都回想了一遍,可是最终你也还是没能回来。

    七天后,大队上组织全体村民,给你开了追悼会。那时,你已被定为牺牲。你是烈士,而且,你当时是在帮助村民转移出危房的时候被洪水挟走的。你救了一家人。可是从那时开始,我们分离了整整二十年。

    “我也不知道我漂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当我清醒的时候,我把一切都忘了,对,就是失忆。我忘记自己叫什么,忘记自己从哪里来。我只能开始重新认识人。村里一直把我安置在了救我的那一家人家里。”你接着说。

    你牺牲后的第一年,我在附近的村庄找遍了你,毫无踪迹,托人打听也没有回响。有好多时候,我都准备好告诉自己,你是真的牺牲了。

    我想念一切和你在一起的时间,给我读诗,讲故事,分析历史,我喜欢你侃侃而谈的样子,那时你是发光的,你是群山之巅,傲立于我的心房。我无数次在梦里抚摸你,你的光可鉴人的头发,你时常的鹄面鸠形,还有你的厚实雄起的胸膛。

    “救我的那个年轻人跟我差不多大,叫林勇,那时他刚结婚不久,爱人叫韩英,大家都叫她英子。我在他家里住了一年。我没有想到他们会收留我这么久。他们一开始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我,索性他们就给我重新起了一个名字,叫林风。”你说。

    一年后,高考恢复了,我花了一些时间用来复习,倒也比较幸运,我顺利的考上了太原师范专科学校,我返回了城里开始读书。

    老板把菜上齐了,你开始边吃边说:“可是没多久,林勇就患上了重病,谁也没想到,病来得很快,林勇走得也很快。英子就成了寡妇。寡妇在村子里其实不受待见,于是我和英子商量了一下,我们就结婚了。但是我们是在送走林勇后一年结的。”

    所以,也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残疾?”我问道。

    “是啊,我是活下来了,可是腿是没办法了。不过倒也影响不大。”说完,他夹起了一口菜放进嘴里,“老板真好,这个菜没放洋葱。”

    这时,你的电话响了,是英子打来的,你喝了一口水,咽下了含在嘴里的东西,紧忙接了电话。英子对你说,是孩子今天从学校回家了,叮嘱你傍晚回家的时候多买点儿好吃的。

    “你的孩子?”我问道。

    “对,我儿子,去年刚上大学,在北京读书,很是争气。柳妹子,今天下午我得早点回去。”你激动的说。

    “好啊,没关系,多陪陪孩子是应该的。”我说。

    这一点我没有想到,你有了自己的儿子。不过也不奇怪,你也五十五了,有自己的孩子很正常。

    “别光说我,聊聊你吧,柳妹子。”你把话头瞬间扔给了我。

    “我?”

    “对啊,你孩子上大学了吗?学习怎么样啊?”

    “我没有孩子。应该这么说,我还没有结婚。”

    你好像有些惊讶,“没有结婚?一直都一个人单着?”

    “是。大学毕业后,我就忙于工作,一直耽搁了结婚的事。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就是一直不合适。直到年纪越来越大,索性也就不多做考虑了。”

    春泥,你哪里知道,我何曾不想结婚?只因你对我说过,“等干完这几年,我就带你回河北。”

    “柳妹子,我很佩服你。”你对我说。

    3

    你还有一些时间,还能到图书馆再看会儿书。我们从面馆出来,这次我搀扶着你,一起向着图书馆走去。虽然隔着厚厚的衣装,可我还是能感受到,你的臂膀依旧那么有力,你的步伐依旧坚定,每一步你都重重踏向泥土地面,因为你说过,这是对大地厚重的爱。

    我们还坐到了那个老位子,就和这个镇的名字一样,永远的都向着阳光。你迫不及待的再次打开那本《叶芝诗选》,我看着阳光从你的脸庞渐次滑落,我是该感恩吗?我明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相逢。也许明天过后,这样的阳光就不再有,这样的时刻不再有,我也不再有。

    你突然抬头问我,“对了,柳妹子,一直忘了问你,你怎么来我们镇子上了呢?听你口音,你应该不是这里的人,对吧?”

    这个问题让我好害怕,我以为我快要暴露了,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噢,难怪,我刚刚明明告诉你我在太原读了大学。

    “老林,你真是聪明,这个也瞒不住你,我是来这里见一个重要的人的。”我说。

    “哦?那你见到了吗?”

    我一时语噎。

    “对不起,不方便说可以不说,我这张嘴问得太多了。”你说。

    我说,“没关系,老林,我已经见过了。”

    “噢,那就好。他是你的老同学?”

    “算是吧,他是我的重要他人。我给你讲讲?”

    “好啊。”你也来了兴致。

    “他叫许春泥,很多年前,我们是在下乡知青的时候认识的。我们当时偷偷的恋爱了,不敢告诉别人。我们等着返城后准备结婚。可是没想到,有一年乡里来了大洪水,谁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灾。春泥为了救人,很不幸被卷走牺牲了。其实当时不止他一个人,乡里为这些牺牲的知青们组建了灵堂。在我回城前,我每天都要去那里看一眼。

    “今年年初,我不幸被查出了癌症,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了,我知道没有多少日子了,所以就想着在还有行动能力的时候来灵堂看一眼。这个灵堂就在现在的距离向阳镇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子里,我已经去过了。我很欣慰,现在还有专人看管那个灵堂,每天把里面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后来我在回城的路上路过之类,看到有一个图书馆,就进来歇歇脚。毕竟现在很少有在镇上开图书馆的。”

    我心里在发抖,很担心这段话被你察觉出什么。你会不会顺着我说的联想到自己?你会不会也去那个灵堂祈祷?

    “怪不得你一直没有结婚,对不起,柳妹子,又引起你想到这么多伤心事。”你说。

    我对你笑了笑,意思是这没有什么,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此刻,我是满足的。因为在有人帮我打听到说灵堂周遭的村子里,当年有人救下了一个人,我的心就无法趋于平静了。而今天,当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全然释怀了。我已经了无遗憾,可以安然离开这个世界,只是唯独一点,我依旧对你,春泥,抱有太多留恋。

    此时,我多想对你说一句,我爱你,我在梦里已经对你说了无数次,却从没在你面前表白。

    很快,你再不走就来不及去买菜了。我们起身告别,你把那本《叶芝诗选》还给了我,我把那本《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还给了你。其实我有私心,我多希望你能忘掉书这回事,好叫我偷偷把你抚摸过这本带回家去,放在我的床上,就好像是你躺在我的身边。

    你离开了,祝我早日康复,并且期待下一次相遇。我点头表示同样的期待。你刚一走,我就想起有个东西忘了给你,于是叫住了你,“老林,这个送给你吧,我留着用处不大了。”

    这是一支英雄钢笔,你接了过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看出了你的疑虑,立刻说,“这是春泥最想要的东西,就留给你吧。”你推脱了好久,拒不肯接下,我接着说,“我没有机会写诗了,这些年我用这支笔写了不少东西,但是我现在写不动了,今天我们遇见,我也觉得是我们的缘分,非常神奇,你也喜欢读诗。老林,你就收下吧,满足我一个心愿,好吗?”

    听到我这样说,你也不再好意思推脱,就收下了他,“柳妹子,谢谢你,今天我很开心,希望你照顾好自己,好好治疗,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嗯,好。”

    我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走出了这件图书室。然后,我侧过身子,看向即将落下的夕阳,它已不再肆意爆裂,而是熙攘温柔的射向大地,可还是那么温暖,泪水也随着风儿不断自由地飘荡。

    我想,我可以尽情等待死亡的来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恐惧了。

    4

    多坐了一会儿之后,我也准备离开。当我转身后,却发现你又走了进来。春泥,我向你承认,那一刻我无比忐忑。

    我问你,“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我想是的。”你说。

    “什么?”

    “柳妹子,我刚刚在还书的时候突然想起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与我有关?”

    “是的。”你再次又坐在了我的面前,“你对我说,你已经去过了灵堂,你明明可以把钢笔放在那里,为什么还要送给我这一个完全不想干的人呢?因为你说过,许春泥是你的重要他人,为了他,你一生守身如玉。”

    春泥,我完全不敢抬头看你。

    你接着说,“还有,中午在面馆,那一盘肉末卷心菜,老板没有放洋葱。可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老板不放洋葱,我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不爱吃洋葱,甚至英子都不知道。

    “对不起,我又想起了早上你拿着的那本《叶芝诗选》,这也是巧合吗?我很爱读叶芝的诗,而你正好拿的就是他的书。

    “柳妹子,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我开始怀疑。”

    “怀疑?怀疑什么?”我问你。

    “我就是死去的许春泥,是吗?我就是你的重要他人,对吗?我的确是失忆了,没错,可是我不傻,我还有智力,我还会思考,我不会对这一切都毫无察觉,包括你今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不是老天安排好的,你告诉我,我说的对吗?”

    “对不起,我无法再骗自己,”我抬头看着你,泪水从脸颊滴落在我的衣领,“是的,你说的没错,可是你猜对了一切又能怎样?我刚刚有一件事没有骗你,那就是我真的得病了。对不起,春泥,我不该来见你的。”

    “你怎么能这样说,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你为我付出了太多。”

    “春泥,已经来不及了,我今天看到你我已经很知足。我不敢再有更多的奢望。”

    “为什么不可以?蔷薇,你听我说,我是跟英子结婚了,但那只是一个仪式,我们并没有领证。还有,儿子也不是我们的,是英子和林勇的。我被他们救的那年,英子已经怀孕了。林勇死去的时候,孩子才一岁,他也是需要父爱的不是吗?所以我才留到了今天。孩子也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但是他也会叫我爸爸。这一切我都没有骗你。”

    我们都没有骗对方,可是我们都骗了自己。

    5

    隔了好久过后,我对你说,“春泥,当我在病床上快要无法呼吸时,你还愿意再次为我朗读你喜欢的诗吗?”

    你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二十年零十五天后的今天,春泥,我终于找到了你,我因再次活过而开心。

    你看,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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