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班的都在里面，见人就打，见人就打！”
卡其色的校服在骚乱中支离破碎，狂热的学生们却依然满腔怒火。各个班级的男生马不停蹄地赶往休息室，堵截在没有佩戴徽章的学生后面。
“谁在惹我们九班的？”
“那边是七班，七班的……”
“十三班的有徽章，揍他们，揍他们！”
一看到对方胸前菱形的暗金徽章，愤怒的人群瞬间青筋暴起，“我管你是哪个班的，带了徽章就给我打！”说完又是一阵拳打脚踢。这场骚乱不再是高三四班和高三十六班之间的个人恩怨了，事态已经扩大到整个育坚中学。因为徽章，只要还戴着，就会被其它班级的学生所围攻；如果摘了它，也一样会被拥有的人所袭击。
雷振铭狼狈不不堪地从翻倒的桌下钻出来，稀疏凌乱的头发散乱在脑袋一侧，就在几分钟之前，他还掌控着一切。自己的教学理念应该是完美无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指导方针应该是无懈可击的，唯高三四班马首是瞻的偶像崇拜应该是至高无上的……荣耀，雷振铭想到这个词，他要的是一统学校的荣耀，而非制造校园的骚乱。除典狱长外，他被吊挂在篮球架下；修理匠、清洁工、回收员这几个政教处的老师已经被学生绑了起来，不知被拖到哪里去了。雷振铭拖着脑袋一侧纠缠的头发——像是身体多余的器官，他翻着滚打着跟斗地爬上主席台，拉扯着校长的衣服。
“报警，快报警！”
薛敏捂着流血的额头喊道，刚才有个女生用话筒砸了她的头，还不止一次。
“好好好！”雷振铭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手机，他记得是放在挎包里的，可是挎包呢？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时候，他看到唐帝正带着几个班干部朝这边走来，顿时像见了救星般高兴。“唐帝，快找手机报警！出大乱子了，出大乱子了啊，学生都疯了！唐帝，快……”
“雷老师，一切都在控制当中。”
“控制？什么控制？你在说什么？”雷振铭惊愕不已，“找电话，快找电话！再不报警，这群学生还不……”
“我说，”唐帝麻木不仁地重生道，“一切都在控制当中。”
雷振铭的表情不亚于被死神索要灵魂，仿佛在冥冥之中早已签订滴血契约，不可违背的誓约，而今天，则是到了还债的日子。雷振铭的黑亮眼珠挤出汗来，他不敢直视唐帝，只好把目光投向身后同样冷酷无情的班干部，他们似乎完全不被学校骚乱的处境所恐惧。此时真正需要害怕的人是自己，雷振铭咽下苦涩的唾沫，心脏被插进了匕首般刺痛。
“现在是时候该站出来了，雷老师，我是理解你的。今天的事情迟早都是要发生的，暴力是不可不避免的。雷老师，你说得对，只有精英才能享受劳动成果，只有强者才有主动权。不是每个人都会聆听您的教诲，但我会改变他们。”
“雷振铭，你把话说清楚，你平时都在讲些什么？”
面对薛敏怒不可遏的质问，雷振铭惘然无解，坑坑洼洼的酒糟鼻好似蜂窝响起呼啸，“唐帝，你在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啊……”
唐帝认为自己是愚笨的，直到这学期才体会到雷振铭的良苦用心。酝酿两年之久，不就是为了把四班推向巅峰吗？这次的运动会不过是革命的开端，一切都将从今天改变。每一场考试都是一次清洗，淘汰掉那些劣等差生；他们不知悔改，还占用为数不多的教学资源。四班容不下这样的人，育坚中学也同样容不下这样的班级，优秀的学生需要更多的空间，所以不得不灭绝掉那些劣等的人。仅仅是设立隔离区是不够的，雷老师知道，四班人都知道。好言相劝无法让他们自愿退学，劣等差生好比是蛔虫，不使用强制手段就不行。高考越来越近，清除掉顽固的劣等人就越是破在眉睫，为优秀的人争取更多的空间，徽章就是标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纪律铸造力量，团结铸造力量，行动铸造力量，荣耀铸造力量！
“不支持四班，就是反对四班。他们不接受先进的思想，就算融入社会也是一种祸害。雷老师不是常说国家的崛起要靠年轻人么，可是电视新闻里的丑陋实在让我不能忍受。现在人就是太自私，太自我，才会毁掉我们的社会。走私器官，贩卖毒品，贪污受贿，伪劣药物……这些赤裸裸的罪恶人性怎么能熟视无睹呢？”
“你疯了……”
“我们现在不能退缩。雷老师，我明白，你是在试探我、考验我，这种临阵脱逃的自私行为在四班是不允许的。我明白，你只是担心而已；正因如此，对劣等人的清洗是不可能速战速决的，建立优等人的阵营需要长期持久的战斗。从班级开始，从学校开始！
“父母会理解的，学校也会理解的。等我把学校统一后，就再也不会有差生，而其它学校也会效仿我们。要胜利，就不能没有牺牲。暴力是必须的，是不可避免的，暴力是革命的火车头。”
“你在说胡说八道些什么？”薛敏冲到唐帝面前，“你赶快给我停止，马上停止，统统停止！”
“校长，”唐帝冷酷地说，“这只是刚开始。”
“开始？我想在就要你结束，我……”
唐帝牢牢抓住薛敏的双臂，猛力一推，顺势将她从看台跌落。雷振铭惊呼着瘫倒在地，他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唐帝机械地举手行礼，他看着雷振铭心里充满了感激，以及自我意识的觉醒。孙绪真逃窜的身影出现在唐帝的视野里，他握紧了拳头，压抑已久的感情正在啃噬自己的大脑。“保护雷老师。”唐帝对着身后的追随者说。他现在真的很想见到孙绪真，非常想……
翁予韶在柳宫花的怀里哭哭啼啼不停地抽泣。一个人跳到她们身后，吓得翁予韶尖叫不已。柳宫花胡乱地挥舞双臂，却被牢牢握住手腕，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们走。”是孙绪真，他迫切地说。
整个体育场遍地狼藉，混乱不堪。人群仿佛是受到了惊吓的动物在拼命逃窜，他们离开短兵相接的操场朝着地势较高的观众席跑去，不时有失足跌倒的学生从上面滚落。散落的背包任人踩踏，即使有学生被绊倒也无法获得援手。随身听在阶梯间翻滚着，撞击着，破碎着，播放着。耳机里的乐声仿佛漂浮的微生物源源不断地在空气中传播，分裂，繁殖，感染每一个失控的情绪。高一新生挥舞着四班的旗帜，上面印着黑色的标志；塑料瓶底在空中撞碎雨滴，尾部的水流划出一条扭曲的抛物线；木棍敲打在后脑，肩膀，手臂，腰背上，发出不同的声响；榔头一样的拳头和铁钩一样的手指袭向对方，以换取新鲜温热的血液；呻吟与哀鸣逐渐取代了辱骂和怒嚎，从四面八方传来，却依然不能阻止人们寻找下一个目标。徽章，他们在寻找徽章。血水顺势流下，给每一个人都染上了红色的鞋印，人门呼喊着口号，狂怒地冲向对方。
孙绪真搀扶着柳宫花和翁予韶在雨中奔跑，眼前的画面缓慢而又激烈，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凝重。他仿佛再次听见了那晚的声音，缠绵悱恻的弦乐在心中滋生蔓延。穆芷善说她找到了，这是属于他们的音乐——G弦上的咏叹调。
操场中央横七竖八地躺着趴着各个班级的学生，跑道周围则是在斗殴过程中落下的衣物和鞋子。有的学生抱着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任由别人脚踹拳打，直到施暴者被第三方击倒。雨越下越大，天空也越来越黑暗。渐渐地，很难认清对方是否佩戴徽章，有的人被揍得皮开肉绽才发现自己的徽章早就掉了。女生面目狰狞地狂笑着，她们把另一个人按在地上，再从头到脚浇洒各色的饮料。剪掉她的头发，划破她的脸蛋，让她明白……男生怒目横眉地叫骂，嚎叫着扑向对方，掐住脖子狠狠地撞向地面，让他明白……
弦乐穿透每一颗水滴，每一具人体，把它们都融合在一起，不再伤害彼此，让一切都化为乌有。末日时钟已经停止，而这一刻的时间也已静止，唯有永恒的乐曲轮回不止。当灵魂脱离肉体的约束，融入孕育生命的容器；当每一滴雨收纳每一个灵魂，汇聚成生命之海；当末世后的第一个胎儿在宇宙中吮吸手指，它是否还会愿意降临这个星球。宇宙的奥妙在于没有起点，时间的奥妙在于没有终点，这样，便诞生了无限。而人类却生老病死，由个体繁衍个体，以此传承上一代。物理，数学，哲学，神学，宗教……当每一个领域达到极限时，便不得不开拓新的领域以完善人类的知识。从第一个开始自我思考的细胞起，所探求的便是无限，唯一，永生。而人与人的隔阂却成为难以逾越的鸿沟，心灵间壁垒不仅仅是肉体上的具象化。各种文明的相互冲击，以杀戮的幸存方作为终结；暴力摧毁暴力，肉体摧毁肉体。而现在社会却在统一化人类的言行，以便在日益狭小的生存空间里获取更多的资源。在看似和平的面孔下，暴力化作多种复杂的情绪潜伏滋生：恐惧、焦虑、愧疚、抑郁、愤怒、悲伤、怀疑……
物质，用物质印证其存在；而情绪，时间……只是有的人无法忘却，而有的人从未记起。爱，萌生或摧毁，它是一切情绪的开端和终结，也和时间一样无法肯定确切的起点和结尾。灵魂的接触将消散外界的阻碍，物质的隔膜。当心之壁垒相互碰撞，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导致其土崩瓦解。融合或封闭，也是随之而来的结果。但，自从脱离母体的子宫后，人类肉体上最接近的结合是性交：出于繁衍，出于情绪，出于生存，出于环境……
悲天悯人的咏叹调将牺牲自己代替人类而忏悔，祈祷在痛苦中获取温暖。即便悲剧再次上演，有限的生命在无限的时间里周而复始。宇宙中那一双瑰丽壮阔、璀璨斑斓的晶状体会看到，雨水滴进心灵的那一刻便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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