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栀暖/文
母亲：
您好，见字如面。
在您生日这天，我为您写我们约定好的第五篇文，您此时此刻一定在看我的主页，急切等着我的更新。
但别担心，今天我只为您一人而写。
您的额头，今天之后又因我皱起一份纹路，它不明显，也无关紧要，只是一道痕迹。
但请放心，在我眼里，您永远是我一生最爱的那个女人。
我知道，在您生日这天，您一定会吃到可口的蛋糕，一定会收到满屋的鲜花，甚至会给自己奖励一顿丰盛的晚餐。但你会在吃蛋糕的时候突然放下叉子，会在收到满屋鲜花的时候觉得失落，在柴米油盐的厨房里默然不动。
您一定在想您的闺女，我都懂。
母亲的生日恰好在周六,今日我刚好休息。人在闲下来以后很容易觉得疲乏，在百无聊赖的时候觉得毫无意义，心情低落。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想起您。具体的情景大概已经变得模糊，好像只记得一桌的家常菜，几句话，肌肤的温度，一张脸，和两行热泪。
您来过我住的地方，能够想象出我在这里住的情境。小区环境很好，我总喜欢起床以后，打开窗户，然后一站就是半个小时。
往下，可以看见院内几多绿，以及还没有熟透的樱桃；可以看见小区里面的人步履匆匆，一个母亲牵着一个女儿缓慢地在走；可以瞧见对面厨房里一个极瘦的男人在烹饪美食，隐隐约约可以听见煎锅吱吱吵个不停；再往远一点，可以听见不知名的活物一直叫个不停，鸟鸣加狗吠；更远一些，就是几净明亮的天空。
当然，我的目光停留在了我们三月一起坐过的那把摇椅上，那日我们买了三根葱，四颗蒜，五个鸡蛋，六条萝卜。一起在那里剥去多余的皮。
时至今日，那里换了不知道多少对母女，如我们一个月前的模样，应该也是重复着我们一起谈过的天，说过的地，我很欣慰。
然后我继续静默，较之刚才，人也精神了一些。
接着就不动声色地开动起关于您的这二十多年的雷达，捕捉哪怕是或温情或怨怼的异常。
离开你温暖的胸膛，我能够想见自己那惊雷般的啼哭，但是却也可以瞥见你，生我时的万般痛苦。想来，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也幸而我投胎在您家，免去了我因为倔强还有我执所带来的恶果，免去了我因为这副残躯带给别人的负累，免去了我可能因为不想走您规划的人生而和你背道而驰以至于到最后大相径庭。较小一些邻里孩子在瞧见自己的母亲时，总是会一脸的惊愕，我至今仍然记得，和我一起的玩伴，每次他的母亲瞟我们时，眼珠像两艘游大的驱逐舰。
本来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却影响了我那个玩伴此后的高度警觉，平白无故少了几丝眉舒之机会。仔细体味，我如今的没心没肺，大大咧咧您那时候就在无意中得以成全。
稍微长大一些，您经常因为忙碌，在大半夜拉着我才回家，印象中所住的城市到处有刺目的灯光，黑夜便显得支离破碎，像牛奶杯上浮动的铅笔灰。家住在三楼，没有电梯，时常是很饿的情况下，看到家似乎建立在了半空中甚至是天上，心中也就会对武侠片中的轻功格外热衷，对神仙姐姐美貌倾倒之余更艳羡起读了众多武功秘籍，不止一次的幻想，我若是偷得二三，习得半分，早已一跃而起，抵达卧室，双眼一闭，从此一切再也与我无关。
特别喜欢节日，您包的饺子趴在案板上，像草帽一样可爱。切好的饺子皮，一个个砚整的梯形，然后渐渐干燥皲裂，生出龟板一样莫测的皱纹。
每逢我饥饿难耐之时，我的手会偷偷地在这些饺子皮上试图嗅到香甜还有荤腥的味道。当然，多半是趁您快发现时，赶快缩回我不安分的手。
其实，多年以后，想来多半是因为食物上有您的味道。
很多个夜晚，空气依旧凝固，您的手上会陆陆续续变出如枣馍、芝麻花生糖等吃食，香甜之滋味，至今都没有什么可以抵挡得了。
你亦苍苍，我亦亭亭。
然后就到了大学，在一个丁字路口的晨雾中，我们抵达学校，您转身乘坐出租车离开。忘记是如何回到宿舍，只觉头重脚轻。室友看到我微微红的眼，微微打颤的嘴唇，再三追问，我却决口不提，看到出租车走的那一幕，也渐渐懂得，别离本就是人生常态。
只是多年以后，习惯了不再看车子离去的方向，改为背面相对。
其实，这样看起来，应该潇洒一些，但是只有您知道是不忍心。
大学，除却一般人所说的自由、美好，应该还有空廖、孤独、惆怅。这个时候，您给予我的总是最多的陪伴，我的字典，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曾沾染半分浓烈的失望。电话拨过去，永远只会响一声，我猜想，您一定时常等我的电话，到失眠甚至是多日无眠。
您总会从我的叹气声中，捕捉到一些讯息，然后溢出几滴泪，当然我无从得知，但真的存在。
毕业以后，好像因为第一份工作，掉过泪，但是也不算哭。后来又因为诸多原因，决定弃医从文，您什么也没说，仅有支持，一如既往的平和但字字清朗如铁。执拗如我，不曾经历等待、焦虑、阴郁、刻毒，不曾体会把以上所有情绪混合在一起，发生化学反应，然后生出一种新的叫做仇恨的物质，想来这全是您的功劳。
记忆中，无助的时候，有少数几天，但幸好有您在。
几年前，一家人就一起走了很多地方。广州动物园里我们一起摸过头的长颈鹿不知道如今是否还在；花城芙蓉度假村的那条熟悉的路不知道又承载了多少新的故事。但是，只知道，很多时候，我越加怀念起，和您一起走过的长江，一起在户部巷排队很长，等臭豆腐的小确幸，一起在麦当劳的门口，吃过最多五个冰激凌……
如今，黄鹤楼在那里，古琴台也仍旧在，每天在长江上仍然有数以万计的游人坐着轮渡，龟山上应该也有新艺人在继续表演。
可是，您不在，总是少了一些什么。
如今，我很好，但一天没有家中消息，就挂念不已，觉得离家日远，才会一直狂闪您的电话，一聊就是几个小时。
我书房的门一直深锁，窗门紧闭，时常会有所错觉，您会门外叫我，然后我假装不应，然后我又会在您没有响动的时候去享受开门的乐趣，可是门开了，屋外空无一人。我又继续同三毛一般坐拥书城，废寝忘食，狂啃精神粮餐。
只是，我最近有些忧虑，来自自身，写好的稿自己亦不再想看，也不想存，更不想管，如他所说，我太懒。
但只有您知，我如何写，都是自在心安，一场人生，转眼到天涯，更不想在写字这件事情上谈论成败，论及英雄。
您一生，应该并没有吃尽我的苦头，因我习得您的所有优点，知足、平凡、感恩、知情，同您对我那般千叮咛万嘱咐，不再任性强求。我眼里的形形色色，也多半美好。也有些压力，心酸至今，但是回想起来并不沉重。一颗心，也保存完好，并未碎成一片一片。
看到这里，您应该忘掉少年的我，倔强刚烈，自己不好受不说，整个家庭都要为我难受，然后愁云惨雾般收场。多年来的飘飘跌跌，碰碰撞撞，落得半生时光都在浪掷。如今，天涯海角我都不想去了，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喜欢在异乡并没有超过待在您身边。
我这个天字第一号大糊涂虫，何德何能，成为您的亲闺女。
我信世间诸事，皆是缘。亲疏爱憎，都脱离不了这个字。
谢谢您，成就了这个我尚且不讨厌的自己，此时，您的生日，我的幸福。
生日快乐！
您的闺女亲笔
2016.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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