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这两个世界有扇门,在相通的人心里有一个开关,这门闪亮亮的,像星星。也像亲人眼中溢出的泪。想念爷爷。所以写了那些我了解的爷爷的人生。零碎的拼接起来,不足以概论什么。只是为了,不遗忘。
在战乱年代出生,就不能不扛起责任。爷爷未满20就作为一名侦察兵参加了抗美援朝战役,枪林弹雨,险些丧命。
能够回到回到家乡,已经足够幸运。
家徒四壁。爷爷的军功章也被拿去换了钱。吃饱,在那个年代,无比重要。
建国之后,国家逐渐强盛,爷爷没有军功章没有证明,没人承认这个人当年是个顶天立地的军人。军人的荣誉和尊重爷爷一天也没有得到过。
直到去年,已经八十岁的奶奶几次到武装部,终于为去世十几年的爷爷,讨要了一个说法。
奶奶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颤颤的拿着证明跑回家。薄薄的A4纸上的公章红的刺眼。
多想告诉你,即使一代代的人将你遗忘,我们却永远永远铭记你的辛苦。
那天,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着一纸讨来的证明,沉默着,止不住掉泪。
爷爷退伍之后,28岁的爷爷与奶奶成家。爷爷去了煤矿下井。一个负伤退伍的兵想挣钱养一大家子人,这是最快的方式。
当时家里除了有正式工作的爷爷,奶奶太奶太爷都没有粮票。就为了这七十几块,爷爷忍受着每日里井下爆破的灰尘和碎石,长年累月下来,患了矽肺。
就是生病也能被爷爷笑称幸运。一旦塌方,非死即重伤。爷爷说他,见过太多朋友死在里面。
这种时候,每天四五点就出发走十几里山路反而是轻松的。
爷爷咬咬牙,一直做到六十岁退休。
爷爷退休后,不好找工作的二姑得以接班,成为一名老师。
我们现在的幸运是前一辈从不幸中坚持走出来的。所以我从来无法骄傲。
那之后,一家人到青岛做生意。
那个时候我已经两岁,成天被爷爷扛在肩膀上。奶奶常说的一件事,大雪天爷爷穿着军大衣扭伤脚,回到家来脚肿得动不了,胳膊却紧紧抱着大衣,打开厚实的军大衣,里面是我熟睡的我。
一天奶奶突然休克昏倒,送到医院抢救迟迟没有醒来。向来平静的爷爷失了理智,急火上来,头疼的直接撞向墙壁。奶奶睡了三天,醒来时爷爷却倒下了。
爷爷查出脑出血,选择回家乡手术。在我的记忆里,爷爷的头上有两个软塌塌的凹陷,手术钻了两个大孔,比瓶盖还要大。我常常摸爷爷的头,软软的,就像熟透的灯笼果。
康复以后,爷爷不再忙碌。爷爷常常陪着我在花园里看花草,捉虫子,讲有趣的故事。可惜我只记得那些画面,和爷爷笑起来弯弯的眼睛,那些故事我都忘了。
最难熬的时刻还是来了。
一开始以为只是多年矽肺引起的吐血,再到医院检查时,爸爸说,透视里看到拳头大的黑影堵在肺里。
肺癌晚期,医生断言爷爷的时间只有三个月。
全家瞒着爷爷和我。大人们常说,吃药慢慢就好了。我小时候的敏感可能来源于此。我总是觉得家里弥漫着一种看似欢乐却沉郁的气氛,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竟觉得老房子上围着阴沉的云。
我还是偷听到了,从没有听过的词。我偷偷去抓着熟睡的爷爷的大手,看着密集的掌纹在心里祈祷,希望用我的寿命换爷爷长寿。
病痛折磨爷爷的日子好像被拉长了。
看着挺拔威严的爷爷逐渐变得无力消瘦,我如鲠在喉。
爷爷从走走歇歇到整日只能躺在床上,必须靠插到肺里的氧气管才得以呼吸。精神尚还清醒却只能看着瘫倒失禁的身体。肯定很疼吧,爷爷却从不吭声。
杜冷丁的频率也日日增加,爷爷手上布满针孔,脚上也无处下针。请不来护士,家里人也渐渐逼成了护士。
家人试尽所有偏方花尽积蓄。没有人愿意相信,癌是治不好的。
大剂量打杜冷丁的副作用是幻听幻视。爷爷总说有很多虫子,爸爸便遵循爷爷指的方向徒手把墙抠出一个个小坑,手抠到流血也不敢停下来。墙上不是爷爷的幻象,是在爸爸心里的一个个心结。可是这心结,没有办法解。
我中午放学回家,常听爷爷喊我,鬼子来了,快跑。我跑开,想哭,又憋回去。趴在门边偷偷看爷爷。
黑暗的日子里,我们常逗爷爷开心,可是心里,谁也高兴不起来。
爷爷再也不能陪我去花园看花草捉蜜蜂了。
顶着三个月的预言,爷爷居然和我们一起过了年。
爷爷活着的日子,在一家人的努力下,持续了十五个月。
那天爷爷突然有了食欲。准备好了食物却没有吃。姑姑突然预感不好,在爷爷身体未凉的时候给爷爷穿好了衣服,爷爷平静看着身边儿女,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我读一年级。
爸爸说,在生命的最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爷爷满意的笑了。
冰雪已经开始开化了,爷爷却没能看到新一年的春天。
爷爷去世那天,老房子成了暗灰色,雾蒙蒙的。爷爷干瘦的身体躺在棕黑色的棺材里,我跪着,除了烧纸,我再也不能为他做什么了。
我想抚摸爷爷布满皱纹的大手,可是不能够了。
我记忆里的爷爷,和他的人生,尽是些破碎的片段。可是他们拼凑起来,却是我这一生都走不出的珍贵记忆。
爷爷去世后我再去青岛,青岛的大雪下的缓慢,不知怎么的,我眼前总浮现一个爷爷抱着孩子徐徐前行的画面。
我在医院的时候,想着爷爷遭受过的痛苦,对着夜晚的一点光,偷偷告诉爷爷,我会撑过去。我想,这是这些为我们付出一生的人最愿意看到的事。也是我最心碎的事。我会努力活下去,像你曾经一样。
爷爷的身上,有那个年代甚至现在这个年代很多贫苦的人的影子,有那么多人在我们不曾去过的地方做着卖命的工作,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不应该用我们的价值观去评价对错,我只知道他们很伟大。哪怕只是自己的宿命。
爷爷在我的心里跟他的名字一样,长生。
你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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