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痛苦过吗?”
“我痛苦过。”
简单的对话,像把利剑戳中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我看着窗外,人来人往,但却没有我熟悉的身影。
图片发自网络01
许知洲,一个跟我住在同一条街的六岁男孩,跟他真正说得上话的是在我家着火的那天。
那天,我一身乱脏脏的,站在街上一边哭一边看着一些穿橙色衣服的人进进出出。
我妈妈为了把我救出去,身材瘦弱的她把浸了水的被子裹在我身上,紧紧地抱着我。我仍记得那日的大火形势汹汹,像一个长满獠牙的魔鬼要吞噬我们,但我妈妈什么都不顾,横冲直撞地把我救了出去,她却倒下了。
邻居报了119和救护车,我看着几个穿白衣的人把我妈妈抬进了那辆救护车,其中一个人也把我抱了进去。
急救室一直闪着红灯,恐惧漫过我心头,我除了哭,别无他法。
叫救护车的邻居,正是许知洲的父母。
许知州看着我哭,或许是于心不忍,轻声轻语地安慰我,拿纸巾帮我擦眼泪。
“你别哭了,你妈妈会没事的。”跟我说话的正是他,他很白,眼睛大大的,很干净,跟此时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舟恩啊,你妈妈没事的,不哭了噢。”许知洲的妈妈抱起我,她抱得很紧,从她眼里我看到了悲悯二字。谁家要遇上这种事,旁人除了说风凉话剩下的就是怜悯,更何况像我这样的单亲家庭。
我不知道,如果我妈离开我,我该怎么办。
幸好上天怜悯我,没把我的亲人带走。但我家彻底被大火烧光了,没有家,我妈因伤住院,我只能借住许知洲的家。
虽然我们同住一条街,但他住在街头,我住在街尾,以前我们就像宇宙中两不相交的行星,如今却因一场意外相撞,支离破碎,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他。
许知洲的父母很恩爱,他有一个完整的家,他的家很温馨,这样的温馨让我产生自卑,我也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可我从来都没有过。
许知洲的房间有一张上下铺,他睡上铺,我睡下铺。
“以后我叫你舟舟好不好,你也可以叫我洲洲,我们有一样的名字。”那晚,许知洲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满心欢喜,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虽然他一直叫我舟舟,但我只叫他许知洲。
自从我家着了大火,其他人都拿这件事当饭后茶点,还有些人添油加醋,说我和我妈都是祸害,幸好有人发现了大火,这才没给其他人造成损坏。
风言风语听惯了,尽管我心里难受,但我不反抗,或许他们说的没错,我是个祸害。但是许知洲不认为,他说人都一样,生来就平等,哪有什么祸害,都是别人胡编乱造的。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小大人,很认真地告诉我:舟舟,你很好,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
02
再次见到许知洲,在高中。
开学那日,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来一中报到,在偌大的校园里,人那么多,偏偏就遇上了他。
他依旧很白,很干净,长大后的他跟那些青春杂志上的男模特有得一拼,他的双眸像夜晚的星辰,深沉而耀眼。尽管我认出了他,但我不敢直视他,我就低着头拖着我的行李与他擦肩而过。
一声舟舟穿过我的双耳,直击我心房,全身的血液像烧开的水一样在沸腾。我怔了怔,忍着鼻酸深呼吸,头也不回地向办公室走去。心里想着:他还认得我。
自那场大火后,我在许知洲家住了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我天天去看我妈妈,她的右手手臂、小腿,还有背部被烧伤,脸也被纱布包着,她的样子,用旁人的话来说,像个木乃伊。于六岁的我来说,却是个晴天霹雳。
我第一次见到我妈这样子,吓得当场大哭。许妈妈抱着安慰我,走出病房,对我说:舟恩别怕,妈妈是为了保护你才这样的,其实妈妈很爱你......
我妈住院疗伤,花了很多很多钱,当然也欠了很多很多钱,那些钱是我唯一的亲戚舅舅为了筹医药费四处奔波,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借的。
一个多月后,我舅舅把我妈和我接到他出租的房子里,一个简陋的平房。
医生曾劝我妈可以进行脸部整容,但我妈拒绝了,她说舟舟还要上学。虽然我家欠了一大笔债,但我妈和我舅还是给我筹够了学费。
我和许知洲上同一所小学,同一个班。我不爱说话,只埋头学习,在我开学那天,舅舅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舟舟啊,以后家里只能靠你了,你一定要争气。
我人缘不好,班里的人都排挤我,在我背后说我坏话,只有许知洲肯理我,他第一次打架也是因为我。
那是在夏天时,许知洲突然来到我家,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有些滑稽,我问他是不是打架了,他忧虑了一下,眼神躲闪,知道瞒不过我,轻轻点了点头,但死活不肯告诉我原因。
他害怕他爸妈知道他打架,便来找我寻个办法,我一边骂他蠢,一边找药膏给他涂上。
我和许知洲看了一个下午的电视,他说他脸疼,我骂他活该。
夕阳的残晖照进屋内,我看着地上的灰尘借着夕阳的残晖肆意地飞舞,我沉默了一会,对许知洲说道:“我要搬走了,不会在这里读初中了。”
身边的人没任何动静,过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这样也好,到那里没人认识你,也没人骂你了。”
我盯着他,捕捉到他眼里的一抹哀伤。我离开这个讨人厌的地方,有些开心,也有些难过。
在这里,我总被人指指点点,难道就因为我是单亲家庭,他们就有理由跑到我面前肆意妄为地骂我是个野孩子吗?
但许知洲没有,他在我阴暗潮湿的生活里洒下一抹阳光,温暖而耀眼。在他面前,我可以像屋里的那些灰尘借着这抹阳光肆意飞舞。比如我知道他因为别人骂我而跟别人打架却骂他傻。许知洲,你真傻。
03
隔了三年,他又出现在我生活里。
自从在校门口相遇,我假装看不见他,而他却像块牛皮糖似的粘着我。
他说:“舟舟,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说:“舟舟,我们去吃午饭吧。”
他说:“舟舟,原来你家住在这里啊!”
他就在我隔壁班,却臭不要脸地往我班里跑,硬要和我吃午饭,周五放学回家就跟着我。
我终于忍不住了,“许知洲你有完没完。”
“没完。”夕阳打红了半边天,眼前的少年在夕阳下用坚定的眼神告诉我:“舟舟,能看到你变好,我很高兴。”
听到这话,我突然红了眼眶,转身背向他,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那是必须的。”
自从妈妈出院后,舅舅为了还债就到外地做生意,三年前,他把债还清了,生意也做大了,就把我和妈妈接到市里生活。
舅舅说是我妈妈一手把他养大,他们从小就没有父母,妈妈没读过什么书,却将舅舅供到大学。
我换了个环境,没有任何人再对我指指点点了,初中的三年我视野开阔了许多,也不再对小时候的事耿耿于怀。
尽管我妈因烧伤毁了容貌,但见过我妈的同学除了第一眼的震惊外就没有多说什么,了解实情的还会跟我说:余舟恩,你妈妈真伟大。
我妈妈当然伟大,舅舅在外地做生意的那段期间,她就到一个餐馆里做洗碗工,在那不见天日的厨房里一呆就是一整天。
她赚到的钱都给我买东西,尽量买好的,我很多次都埋怨自己怎么这么没用,除了用功读书就没有了。
后来到市里生活,舅舅不让她做苦活,说她已经够辛苦了,该享享清福了,就让妈妈在家里头中些花草。后来舅舅结婚,我妈妈要搬出去,舅舅不肯。最后舅舅给妈妈开了个花店。
周末我就到花店里帮妈妈忙,妈妈却说:“舟舟,快回家学习。”
“哎呦,我已经是第一名了,我就偶尔当个懒虫,来你这歇一歇。”我挽着她的胳膊,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向她撒娇。
生活曾给我重重一击,如今我只剩这点温暖了,再不好好抓紧,我怕连这点温暖都会消失殆尽。
04
我见过那个人,每周五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都会见到他。他坐在黑色轿车里,车窗摇下,向校门口张望。
我知道他在等他儿子,一个比我小六个月的隔壁班男生,和许知洲同班。
那个男生找过我,每周一回校都会给我带一大堆吃的,班里的同学都说余周恩真是好福气,隔壁的两个帅哥都向着她。只有我知道,这不过是那个人心怀愧疚,想对我补偿罢了。
六岁那年的火灾不是偶然。我记得那天中午我在房间里睡觉,门外的争吵声把我吵醒,是那个人在和我妈争吵,他那张脸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就隔着门缝,看着门外的两个身影,听着他们的对话内容。
那个男人是我生父,我却不是我妈的女儿,确切地说,我是捡来的,生父过来要人,我妈不肯。
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他们的争吵声,他们在门外争执,我在房里捂着嘴流泪。过了好久,门外不吵了,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后来我就听到门外噼噼啪啪的声响,我开门一看,刺眼的火光映入我眼前,那瞬间,脑海里只有恐惧与不安,我一边哭一边喊妈妈。
许是她听到了我的喊声,抱着浸湿的被子将我裹上,她跑向我的瞬间,我看到了她额头上的干了的血迹。
后来我在某个深夜偷听我妈和我舅的对话才知道,那个人拿了份协议要我妈签名,只要答应将我的抚养权给他,他就会给我妈一笔钱,从此不再往来。我妈很气愤,拿着那份协议用打火机点着,那人想抢回来,却将我妈推倒,她的头撞在桌角上,当场昏迷过去,额头流了好多血。那人见事不妙,匆匆忙忙地逃走,也不管那着了火的协议书。
时隔多年,他才想起来要补偿我,但我恨他。若不是他,我妈就不会日日夜夜被他人耻笑,我也不会被他人骂是个野孩子。若不是他,我妈的脸上就不会多一块烧伤,身体很好的她不会因为天气的变化而浑身难受。
如今他才想起来要补偿我,他的儿子每周一都准时拿许多零食补品给我,我依旧将它们一个不落地扔进垃圾桶里,恶狠狠对他说我不稀罕,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05
直到有一天,他们出现在我妈的花店里。
我和许知洲杵在离花店不远处,这个距离,可以看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对我妈说了些什么,我妈红着眼眶,突然那个男人跪在我妈面前,似乎在求原谅。
我突然觉得好笑,这个只知道逃脱责任的人突有一天知道悔改,过去了这么多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才想起来求原谅。若他真的想求得原谅,就应该在我家那天着火之前把协议书的火灭了,以至于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往事记忆犹新,时间的长河并没有把它们带走。
我对许知洲说如果那天那个男人没来就好了,一切如原来的样子。
许知洲看着我,他的眼神没有往日的光彩,只有暗淡与悲伤。
他说舟舟对不起,那天是他带着那个男人来我家的,现在我妈的花店地址也是他告诉的。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舟舟,小的时候许多小孩说你没有爸爸,后来你爸爸来找你,我就想着你见到了应该会高兴,但却给你带来了抹不净的悲痛,舟舟,是我对不起你。”
这个比我高一个头的少年,说完这些话却红了眼眶。我似乎听到了很荒唐的事实,有些狗血。
我有些难受,许知洲是为了弥补当年做的事才对我这么好的吗?如果是,他对我的好不过只是怜悯罢了。我想问他,可是我又怕知道真相。
我妈原谅了过往,她说舟舟,都过去了,耿耿于怀只会让自己更难受。她好像知道了我已经知道我的身世的事,也明白我耿耿于怀的事。她还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我,没能给我一个健全的家庭,跟着她受苦。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给了我世上最好的爱。
自从许知洲跟我坦白的那天,我们之间不再像以前那么往来,两条直线交会的结果是背向而行。
后来他去了北方,我留在南方。
06
当时间平抹了一些悲痛,我忽然明白是我太过于执着,捉着这些悲痛时时刻刻地告诉自己不要忘记。
当我不再较真,心里也就不会悲伤。
有人问我:“你痛苦过吗?”
我说:“我痛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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