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尖米丸
一 流浪的太子妃
子夜。一弯冷月高悬夜空。
这样的夜晚,适合杀人放火,也适合独自一人祭奠先人。
荒山野岭,某处野松下的无碑野坟。
阿絮点燃了一堆冥纸,举起清酒在坟前撒了一圈,然后跪下来,流着泪喃喃自语:“爹、娘、大哥、二哥,当年的刑部尚书王柳明老贼昨日已经毙于剑下,阿絮为你们报仇啦。”
阿絮倚靠着坟墓坐了一个时辰,诉说最近的生活,待到最后一丝火光消弭在黑暗中。然后阿絮点燃了来时提着的红灯笼,慢慢地走下山去。
半山腰有一间简陋的木屋,时临四更,屋内还燃着点点烛火。阿絮敲敲门,有人来开门了,是一个容貌近乎半毁的驼背老人,他抬起浑浊的眼看了看阿絮,把阿絮让进了屋子,神情悲沧而落寞。
“左将军。”阿絮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
“小姐金安。给老爷夫人还有少爷们报告了好消息了吗?”
“嗯。”
“很好,王柳明背弃信义、死有余辜,老爷夫人跟少爷们泉下有知,一定会高兴的……”老人咬着牙嘶声说,“只要再除去刘淑跟李玮,我们谢家的血仇就能报了!”
刘淑是当朝前丞相,李玮是当今太上皇。
阿絮轻轻地点点了头。
老人在灯下凝视阿絮风尘满面的样子,她疲惫地坐在家徒四壁的荒凉环境中,哪有当年艳冠京城的模样,老人热泪涌上眼眶,感叹说:“如果不是当年的变故,现在你本应统领六宫母仪天下,哪里轮到那个刘家的丫头……”
五更的时候,阿絮就告别老人离开了。下山的途中,天慢慢地亮了起来了,山路泥泞,夏日肆掠生长的树木遮挡在头顶,晨分的雾气遮挡得不见前路,有点像阿絮险恶未卜的前途。
明明十二年前,她的生活天天都是高挂着骄阳的啊。
十二年前,她是权倾朝野的护国将军谢蕴的唯一女儿,三岁就被指定为太子妃,一路倍受宠爱长到十三岁,人人都道她命途顺畅,是前世积善行德积来的福分。哪知道天意难测,父亲功高震主已经为先皇所嫉,于是太上皇几载谋划,分解谢家兵权之后又跟其他几个重臣捏了个意图叛乱的罪名,将谢家满门抄斩,无论男女一概不留。
阿絮在家将左将军等人的拼死保护下,逃离京城活下来了,成为存活在世上的唯一的谢家人。谢家武功独步天下,无论男孩女孩从小习武,既可以是文韬武略的一方将领,也可以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绝顶刺客,于是曾经的太子妃谢絮变成如今的杀手阿絮,报仇成为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阿絮忽然地在浓雾中落泪了。
翻过三座山,再蹚过一条大河,阿絮急切地在陡峭的山路上走了一个时辰,才回到了偏僻的大兴村。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了,阿絮推开了某户熟悉的柴门,一路小跑进门,飞一般地扑向某个正在小院子里翻晒药草的男子身上,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了他的背上。
“阿临,我回来了!”
男子穿着寻常不过的青色布袍,平凡的五官,扔在人群里再也找不回来,年轻的样貌却有一头令人惊异的白发。怎么都不算是令人惊艳的人,但举手动足间的书卷气,以及温润如玉的气质令人倍增好感。
阿絮被翻转到一个温暖的怀抱,男子微笑着端详着阿絮的脸,顺顺她跑得散乱的长发,然后放纵又亲昵地含住了她的唇。阿絮咯咯笑,左右闪躲,又再三被抓回来,一吻终了,他微微喘着气,额头抵着阿絮的,眼中写满了浓烈的相思的情意,轻声说:“你可回来了,我每天都想你想得紧。”
忽然一阵低低的笑声打破了两个人的静默相拥。阿絮大窘,赶紧推开男子,却见半开的柴门外挤了三颗小小的脑袋,看到阿絮望过来,立刻一哄而散,边跑边齐声宣告:“夫子,你又吃师娘的嘴!”
嘹亮的宣告点燃了小村子里的八卦气氛,正在耕作的农夫们不客气地大笑出声,吓得正打算下蛋的母鸡们一阵鸡飞狗跳。隔壁的胖大娘抱着哇哇大哭的娃娃笑眯眯地感叹“都成亲十年了还这么恩爱”,声音不大不小,正好穿过墙被两个人听到了。
阿絮的脸燃起了篝火。
李临不紧不慢地又亲了阿絮的脸一口,然后斯文地向四方偷窥的眼睛跟耳朵宣告:诸位,非礼勿视。“
阿絮捂着脸挽着小包裹逃进了屋里,感到久违的阳光又照到了自己身上。
是的,她在这里仅仅是李氏阿絮,江湖侠女,因为厌倦无聊的乡村生活,每年偶有一两个月会出去行侠仗义,李临跟村民们从不指责--不过是没见识的乡野村夫村妇,阿絮一本正经地这样说,他们便以为全天下的侠客都有这样的规矩。
她隐匿在这小山村之中,逃亡十二年,已成亲十年。十二年前她身中剧毒,左将军带着她一路逃命,走到大兴村时,阿絮已经气息奄奄,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兼医生的李临,以身试药,把一头黑发试成了白发,衣不解带医治一年,才把阿絮从死亡线上拉回。
那一年间,阿絮为了针灸不着寸缕地横卧在李临面前,无数次因为毒发痛得几欲发狂昏厥在李临怀里,更因为病情反复不得不夜里跟李临共处一室,一场病看下来,最后已经不清不白,于是顺理成章地拜堂成了亲。
阿絮总觉得自己活得迷迷糊糊的,连嫁人都是迷迷糊糊的。
二 不美貌的李夫子
洗完澡,头一沾枕头,紧绷了一个月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阿絮才发现自己累得紧,很快就睡过去了。半梦本醒间,阿絮感到有一双大手亲昵地用布巾绞着她的一头刚洗好还湿漉漉的长发,动作温柔得像对待一片羽毛。阿絮安心又信赖地沉入到梦乡之中。
熟睡也不是件好事,很容易就被梦魇拉回到过去。
梦里的阿絮不过十一岁,穿着绣着夭夭桃花的粉色高腰襦裙,眼睛明亮,娇蛮可爱。
那一天将军府里非常热闹,宫里来的太监宫女站满了长廊,侍卫们配着刀剑来回巡逻,到处弥漫着肃穆又紧张的气氛。听管家说,是太子殿下李陵带着肃王李征代替当今圣上亲自到府上给将军送生辰贺礼来了,虽说将军权势滔天,这依旧是天大的面子呢。阿絮虽说三岁时就被定为了太子妃,却从未见过李陵一面。
厅堂里,将军跪拜、受礼,太子亲手扶起了,虚扶上了主位。两位皇子入座,侍从奉上茶水,三人闲聊家长,气氛融洽而愉快。
“哎,别挤我,我快站不稳了!”会客厅里的阿絮缩着身子藏在屏风后,回头对身后推攘着她的两位堂妹小声抱怨。堂妹神情兴奋,伸长脖子越过阿絮的肩膀往前看:“看到肃王爷了没有?真的是如同大家说得美得像神仙一样吗?”
阿絮于是又努力把头探出屏风,竭力让视线穿过屏风与屏风的缝隙、古董花瓶的边角、奴仆们的衣角,去看清堂上端坐着的人物。另一位表妹提醒阿絮:“你将来要嫁的人是太子殿下啦,比起肃王爷,更重要的是看清楚太子殿下长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阿絮扛不住堂妹们压到身上的重量,脚下一滑,砰的一声,推倒了屏风,整个人面朝下摔到了地上,两位堂妹也顺势倒在了阿絮身上,疼得阿絮哎呀呀地叫起来。
顿时堂上乱成了一团,婆子丫鬟赶紧上前,把小姐们从地上拉起来,整理衣裳的整理衣裳,扶起家具的扶起家具,请罪的请罪。将军跟两位皇子也被吸引了视线,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阿絮被嬷嬷搂在怀里,发髻散乱,越过嬷嬷的肩膀,趁乱往厅中打量,匆匆扫过面目平凡的太子李陵,目光一下子被肃王李征吸引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摄人心魄的艳色,连天下第一美人也自愧不如,目光盈盈地往阿絮的方向一望,阿絮就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被勾走了,只听到自己的心跳雷鸣一般在耳边,扑通扑通。
将军夫人赶过来,好笑地拖住被李征的美色震撼得呆愣的阿絮,吩咐她跟姐妹们远远地朝着厅堂福身行礼,然后吩咐嬷嬷们赶紧把三个活宝带下去,都是未出阁的女孩子,这可丢大脸了。
将军把阿絮宠上了天,也没有什么冲撞到皇子们的自觉,草草道了歉后,开始观察两位王爷的反应,看到李征神情冷凝,似是不快……不对,女儿又不是嫁给他,为什么要在意他的看法?忙去看李陵,李陵还在望着阿絮消失的方向,眼眉欢喜,笑得柔和,似是对阿絮甚为满意。将军心下大喜。
李征淡淡地开口,言语间有些讥诮:“小姐的性子真是活泼得紧,令人一见难忘。前阵子听说出门礼佛,一言不合就把刘丞相家的公子打了,据说至今还卧床不起?”
站长统计 “然后太子殿下就说了,刘丞相家的公子率奴仆当街欺凌良家少女,还打死了少女的老父亲,絮小姐是看不过眼才动的手,这是古道心肠,率真善良,有将门遗风!”黄昏了,后院里女眷聚在将军夫人房里,欢声笑语,白天在场服侍的婆子连说带演,尽力描绘白天的场景,“依奴婢看,太子这是对小姐满意极了,只恨不得马上迎进宫呢!”
将军夫人怀里搂着阿絮,被哄得眉开眼笑。
阿絮却不开心,跺脚:“娘亲!我不嫁太子,我要嫁肃王!”
将军夫人拧着阿絮软软的脸颊,大笑:“傻孩子,你懂什么,肃王长得再好看,将来也就是一闲散王爷。而太子将来会登基成为皇帝的呀,明明可以当皇后做什么王妃呀?”
小少女阿絮,望着屋外房檐下一盏接着一盏被点亮的璀璨宫灯,愁苦地皱着脸,回想太子长什么模样,想到月上三更,脑海里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脸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原本就相貌平凡的一个人,被一旁风华绝代的肃王爷压着,对比之下平淡得更加可怜了。阿絮越想越是惆怅。
第二年开春,阿絮十二岁了,将军府上上下下忙碌起来,因为初夏阿絮就要嫁入太子府了。结果天不遂人愿,皇后忽然病逝,太子遵照祖例守孝三年,于是婚事就搁置了。将军跟夫人还有两位少爷,反而是舒了口气,反正皇室最近三代的皇后都是要从谢家挑选的,这位子跑不了,阿絮年纪小,他们也舍不得她出嫁,不如多留几年,一家子团圆。
于是阿絮等到十三岁,等到大祸临头。
秋天刚被抄家,不到半个月,父亲跟哥哥们就被推上午门问斩了,母亲早就自尽了。阿絮被投在大牢里,一天听一个噩耗,关了半月,眼泪早就流干。哭到最后,得知世上的亲人已经死绝了,阿絮忽然就镇定下来,只是一味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等待着死期到来。阿絮感到奇怪,按照皇帝赶尽杀绝的阴狠性格,她是早就应该死的了,但不知为何一直拖着,迟迟不下处决命令。是谁在为她拖延续命呢?阿絮想不出,也没有了去思考任何事情的气力。
结果还是等到了那天的到来。宫里的太监手捧金黄圣旨,站在牢房外,神色冷漠,宣布两件事,一是夺去阿絮的太子妃之位,二是赐酒让阿絮自尽。
阿絮冷冷一笑,决绝地喝下了毒酒。
药效很快发作,阿絮脸朝地扑倒在地上,身体因为毒发抖索一团,口鼻中鲜血直下,神智渐渐恍惚。
最后的意识里并不平静,有谁匆匆赶来了呢?狱卒、太监、执刑的官员跪满一地,噤若寒蝉,阿絮感到自己被温柔地抱到一个怀里,那个人说着什么,颤抖着用袖子抹去阿絮脸上的血,把手中一个瓶子里的药水灌到阿絮口中。阿絮已经无法吞咽了,于是那个人口中含着药水,唇压着阿絮的嘴,不容置疑地强迫阿絮喝下。
没用的,没用的,阿絮活不了啦。
阿絮这般想着,费力转动着眼珠,而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来人的脸,只依稀看到上方一片紫色的袖子,用银线绣着腾飞的蛟龙。
啊,是王爷的服饰,那只能是太子殿下了。没想到他人长得一般,身上味道倒是挺好闻的。
阿絮彻底昏死了过去,到最后她也没看清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阿絮再次醒来,是在亡命的途中。白发苍苍的左将军跟二十几个逃脱出去的家将,护着她的轿子,跟一批一批皇室派来的杀手缠斗,途中不停有人死去。说来也怪,常常也会有另一批杀手大批大批地出现,保护着阿絮,抵抗着皇室的人,也不知道是谁派来的。太子给喂的解毒药,阿絮终究没吃下多少,终日在生死关头徘徊。后来终于逃到杀手寻找不到的大兴村,遇到了李临,身体才开始好转。
两年后,十五岁的阿絮嫁给了李临,时为八月十五,无独有偶,跟皇家当年约定迎娶的日子是一样的。
“阿絮,阿絮。”
阿絮在抑郁的梦境中,在不停地被追杀的生涯中,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如同一道冬日暖阳驱散了所有刻骨的寒意。阿絮内心酸楚,慢慢地醒来,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暖橘色的烛光跟李临温柔的眼眸。她居然一觉睡到了晚上,山村里的人家睡得早,此时外面已经万籁俱寂。
李临一手撑着头躺在阿絮身侧,一头长长的银发随意披在枕头上,草药的芳香和他衣裳上的香气混合着,迎头罩住了阿絮。
李临伸手把阿絮汗湿的长发拨到耳后,轻轻地问:“饿不饿?我给你留了饭,还温着。”
阿絮一半精神还在噩梦里,一时有些愣愣的,只盯着李临看。李临肌肤白皙,身形修长,气质极好,其实长得不难看,五官拆开看,每一样都很漂亮,不知为何合在一起就很平凡了。此时此刻,阿絮忽然通过他想到了当年的太子李陵,似乎也有着非常平凡的皮相。
民间传说,谢家败落之后,当时的皇帝现今的太上皇执意要杀谢絮,而太子执意要娶,导致圣颜大怒,太子差点被废黜。太子妃谢絮被鸠杀之后,太子强行夺药后匆匆赶到,却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太子为此郁郁,一个月后竟因思念过度病逝了,皇帝还没享受到拔除皇权一统障碍的喜悦,就痛失最心爱的长子,一时万念俱灰,最后把皇位传给了次子李征,住进了寺庙之中。
为未过门的妃子失态至此,那个太子殿下,大概非常喜爱她吧。
阿絮叹了口气。
李临笑:“怎么叹气了?嫌弃我做的饭菜不好吃?”不等阿絮反应,他就欺身压到阿絮身上,声线低哑,非常魅惑地建议,“要不,换吃我?”
他眼里燃着情欲,咬着唇诱惑人的样子,平凡的外表也挡不住的骨子里的妖艳放荡,成亲十年,阿絮对此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狼狈地滚下床,阿絮提着裙摆展开轻功往厨房跑去,沿路砰砰砰撞倒了两条凳子。
“我吃饭去了!今晚月色不错,哈哈哈哈哈!”
李临笑眯眯地道:“夫人,为夫自解衣带以待,速归也。”
阿絮决定这顿晚饭一定要吃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阿絮就被李临唤醒了。外头热闹非凡,似乎今天是什么大节日,阿絮打着哈欠,洗漱过后,接过李临煮好的白粥,在心里一算,哦,今天是中秋了!
每年中秋,大兴村跟附近村庄的村民总会带上自家果蔬、家禽,一早到镇上赶集,摆摊摆到黄昏,赚了银子就采购点过节物品,赶回家后刚好是晚上,留守的家人已准备好过节的果品,摆好香案,正好一起祭月。
李临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乡人多贫困,一年到头收不了多少学费,李临为养家,一方面兼职医生,一方面也跟着务农,在村民的帮助下在屋后种了一大片果园,春夏卖桃李,秋冬卖枣梨,居然也攒下了一些钱。每年中秋,李临照例要跟着村民赶一次集。
阿絮吃完早饭后还在犯困。李临像帮娃娃换装一样,亲手帮她换好了衣物、鞋袜,又把她按到自己腿上坐好,把她一头披散的长发在脑后梳了一个妇人发髻,按照风俗簪上了一串尤带着清晨露水的桂花。
阿絮还赖在李临怀里不愿意出门的时候,门外的村民们已经在敲门了:“先生,到点了,该出发咯!”李临哭笑不得,把阿絮拉出了门。
晨光微曦,农夫、农妇,还有稚童们,微笑地看着宠爱妻子出了名的李夫子把洗好的枣子跟糕点用手帕包好,放到夫人手里,然后豪爽地用一根扁担,挑起了两箩筐满满的鲜枣,跟在浩浩荡荡的村民身后出发了,时不时要回头看看,担心夫人走丢了。
众村民在心里咬着手帕:李夫子真是能文能武,英姿神武啊!
翻了一座山后,阿絮心疼李临,于是抢过李临的担子,步履轻盈地向前跑了。
众村民继续咬手帕:最英姿神武的,果然还是夫人啊!
走到太阳高高升起,终于到了城镇上。村民们来不及擦干汗水,赶紧抢占位置摆起摊。李临一头白发在人群中尤其抢眼,先到的村民占好位置远远招呼他:“先生,这边这边!”
李临把箩筐摆在街边,然后到街边的粥店借来桌椅,在两张红纸上刷刷几笔后,竖起了招牌,上头是墨迹未干的两句诗:“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能上树千回”,枣子被衬托得都立马典雅起来。夫子出马做生意,果然非同凡响,一时间街上跑的但凡识得几个字的,都纷纷跑来帮衬,不到一会儿,两箩筐的鲜枣就卖光了。李临又倚着桌椅,换下招牌,做起了看病问诊跟代写书信的服务,阿絮站在一旁,收钱收到手软,和村民们一起看着李临的目光,非常景仰,五体投地。
太阳还没下山,李临就收了摊,还了桌椅,把箩筐托付给村民们,牵着阿絮的手,逛街去了。
天很快暗下去,街上的人摩肩接踵,人声鼎沸,阁楼之上歌声不断,树上挂满花灯,河流上飘满花灯,再加上璀璨的街灯,照得四周如同白昼。演杂技的、唱戏的、说书的、做糖人的……使尽浑身解数吸引路人,热闹非凡。李临牵着爱看热闹的阿絮到处看,他对待她依旧如同小小少女,给她买了裁衣裙的布匹,买了脂粉花钿,同时少不了阿絮爱吃的糖人、糖葫芦、甜糯糕点。
夜风习习,岁月和暖。阿絮举着刨花灯,依偎着李临,眯着眼睛笑。
有小孩子跟同伴追赶,摔倒了,坐在大街上哭闹起来。李临走过去,蹲下身,把小孩子扶起来,小孩还在哭,李临用口技模范了十几只小鸟在枝头打斗的场景,小孩被吸引了,忘记了疼痛,终于笑了起来。阿絮在一旁看着,看着李临非常喜爱小孩子的样子,想着自己当年中毒后损坏了身体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不禁有些怅然。
阿絮望着天空,声音被周围的热闹声响冲撞得有点飘忽:“我是生不出小孩子的了,你这么能干,在村子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我看也有几个小姑娘爱慕着你,要不……”一句话还没说完,阿絮心里已经醋海冲天,小脸都皱起来了。
“我不喜欢她们,世界上我只独爱你一个,”李临好笑地看着阿絮泛红的眼圈,捏一捏她的脸,温和地保证,“我的孩子只能由你而出,没有也是天意,我也不觉得遗憾。你有什么好自寻烦恼的?”
阿絮傻傻地笑起来。她脸颊绯红,小小声地说:“你低下头来。”
李临依言,阿絮举起两边袖子,遮在李临的脸两边,在形成的小小私密空间里,她抬头,主动吻上了李临的嘴。
站在大路中央,两边是汹涌的人流,不顾礼教森严,两人热烈地交换气息。
不知多了多久,阿絮气喘吁吁地放开李临,直视他深情的眼眸,轻声说:“八月十五,今天恰好第十个年头了。”
李临抱住阿絮:“好,第十一个年头,还请夫人多多指教。”
三 秘密
李临跟阿絮一直玩到第二天,市集散了,才从镇上回村。
进村一看,村子像被洗劫过一般,有的村舍被推翻了,庄稼都被践踏得不成样子,村民们聚集在村祠堂,一片愁云惨淡。
“这是怎么了?”阿絮问。
作为村里公认的唯一侠女,阿絮一出现,大家就沸腾起来了,农妇们拉着她的手,终于敢大哭出声。
大家七嘴八舌的,李临让人一个一个说,好不容易才弄清楚了事情。
话说大兴村隔壁山头,半月前聚集了一批土匪,除了打劫过路的村民,也压榨周围的村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土匪头武功高强,当地官府组织了一次围剿,被打得落花流水,知县修书上报,至今上头尚没有回音,这就苦了当地的群众。这一次土匪趁着大兴村的强壮劳动力进城买卖,洗劫了村子,抓走了一批妇孺幼童,放话说让村民拿钱赎人,一个人三两银子。
胖大娘拉着阿絮哭诉:“一两银子就是我们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一口气要三两银子,我们哪里交得出呢?”
阿絮气得拍桌而起,当下跑回家去取了佩剑。到底是将门之后,知道无法以一当百的道理,生气过后,阿絮立刻制定救人策略,集中村里的青壮劳动力,好好地吩咐之后,才行动。
阿絮的策略是:把村民分为三批,利用当地人熟悉周边地形的优势,一批村民先潜到山头四周放火,分散土匪,然后阿絮领着另一批村民杀上山,吸引大部分土匪,剩下的村民由李临带领潜到土匪安置人质的地方救人。天黑的时候,大家立刻找近路下山,土匪不熟悉地形,一定不敢贸然跟来。
阿絮制定的策略很成功,大部分的土匪救火的救火,跟阿絮正面冲突的打得火热,看守人质的只有两个人。十几个村民冲上前,很快把人放倒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被绑架的亲人们扶起,相携着出了门。李临手执从看守土匪身上解下的长剑,守在门外。村民们分批,按照阿絮的安排,寻找偏僻的山路,有序地排队下山。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李临才收起了剑。正打算绕道去阿絮的正面战场,忽然有一道剑气破空而来,李临忙闪避,还是被削去了几缕长发。
“先生!”落在最后的三个村民惊恐地喊。
“不要管我,快走。”
“可是先生……”
李临看看大步朝这边飞奔而来的五道人影,回头淡淡地看了一眼村民,那目光竟透出了一股与乡野教书先生格格不入的威严,那三个人被这目光扫过,连一丝反抗的声音都发不出了,畏惧地夺路而逃。
来人是武功高强到连官府也收拾不了的土匪头,他酒饱饭足后正在打盹呢,猛然听说出了乱子,料到这些人是为了肉票们而来,立刻率四个得力手下赶往这边。
土匪头一看,一屋子的肉票都跑光了,怒了:“快把人给我追回来!”
手下领命,当空一跃,正要四处散开追人,哪知道被一道如满月般的剑气给生生震回来了。
“先过我这一关。”那一个书卷气浓烈的青袍男子如此说。
土匪头冷笑,抽出腰间的大刀:“好,老子就先送你下地狱。”一挥手,带着手下围住了李临。
剑影,平地而起的清风,不过两招。
甚至看不清那诡异招数的来路。
“不可能……”土匪头看看倒地死去的手下,再不置信地低头,看着穿胸而过的剑刃,血如流水,汨汨而下,他被钉在一棵古榕树上,“老子当年可是……大内侍卫……”
忽然,青衣男子脸色一白,吐出了一口血,握剑的手顿时失去了刚才力拔千钧的气势,绵软无力,如同不曾习过武术的人一般。
势如长虹,稍候即逝!土匪头内心一震,猛然想起自己是听说过这种邪门的功夫的,那时他还没因为犯事被赶出大内侍卫队,曾在酒席间听侍卫头领说过当朝皇族的怪异习惯,说是皇子们一生下来就会被教导一种祖传的功夫,不用怎么练习,只要默记口诀即可,平时看不出有内力,一旦关键关头使出,就可轻易夺走武林高手的性命,只是骤然发功,过损心脉,极伤身体。皇子们身份尊贵,身边守卫如林,一生能经历几次近身暗杀,所以这种平时无须努力、关键时候能保命的邪功大受欢迎。
可是当今皇室子嗣稀疏,没有听说哪位皇子流亡在外啊!土匪头盯着那张平凡的脸看,突然记起自己是见过他的,那是在长阳宫里,他紫衣尊贵,虽相貌平凡,却气度卓然,风采压过了身侧以美貌著名的二皇子李征。
土匪头猛然知道一个惊天秘密,大骇,尖叫起来:“你是……你是太……”
一句话没说完,李临长剑一压,土匪头断了最后一口气。
李临松开握剑的手,捂着心口,喘着气,连退几步,倒到一棵树上,又吐了一口血。
歇了片刻,等到心头的绞痛过去,李临摇摇晃晃,扶着一棵一棵的树,寻了条小路,走下了山。
半山腰,阿絮领着众人,押着几个土匪迎面走来。看到李临脸色不对,她扔下剑就跑了过来,而李临看到毫发无损的阿絮,终于松了一口气,抱着阿絮就晕了过去。
半夜,李临悠悠转醒,看到阿絮缩在椅子上,不停地掉眼泪。他内心柔软得不像话,伸手摸了摸阿絮的头。
阿絮泪汪汪的:“都怪我!你只是一个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我还让你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李临笑眯眯的:“我不过是骤然见到残暴的页面,一时不适而已。”
阿絮摇摇头,又想到如果李临遇到危险回不来了……眼泪又掉下来,少女时期喜欢过的那个风华绝代的李征的影子已经模糊,当不成妃子也做不了皇后她已经没有遗憾,她的心中只有这个清淡平凡的男子,满满地充实着。
李临哄她:“不要伤心了,我给你做饭去了。”
阿絮自告奋勇地去做饭了,片刻之后灰头灰脸,哇哇地哭着跑回来了:“我、我、我……不会做饭啊!”
最后还是李临起床,做了晚饭。
两个人坐在厨房的小圆桌前,阿絮沉默地吃完了晚饭,把碗筷放下时,阿絮对李临宣布:“下个月我要再离家一趟。”
李临面色沉沉,低下头,一句话也没说。
阿絮不敢去看李临,在今晚她鲜明地感到李临在她心里的重要性,她在心里下定决心:她要尽快报仇,与复杂的身世一刀两断,然后踏踏实实地与李临过日子。
四 复仇
一个月后,前丞相府邸。
阿絮身形如鬼魅,从隔壁江尚书家的屋顶腾空而起,翻过围墙,落在一座偏僻的假山上,脚下再一点,就落在了后院上。
前丞相刘淑为官的时候双手并不干净,故而整座府邸修得金碧辉煌。一把年纪了也不正经,后院里门房众多,莺声燕语,全是正当妙龄的女子。
阿絮轻手轻脚地蹲在屋顶上,一间一间屋子地揭开瓦片往内窥探。找了十几间,终于找到了正在和妾侍喝酒作乐的刘淑。
阿絮翻下房,举着长剑破窗而入。
刘淑拿着妾侍往胸前一当,大喊:“有刺客,来人!”很快,二十几道人影从不同方向飞入了房间,把阿絮围在正中间。
一番苦战,阿絮如同谢将军再世,剑术霸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当。二十几个人,很快变成十几个人。
打得正酣,忽然又有一道人影入窗,是一个蒙面的男子,身形诡谲,功夫更是诡异,长剑一启一合,倒下了四五个武林高手,又一个移形换位,片刻之间,剩下的高手也倒下了,直取要害招招致命,其招数之狠毒,阿絮十年间见过许多次,也不禁感到胆寒。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阿絮,那个蒙面男子,还有刘淑。
刘淑本来举着剑,还想抵抗,一看到蒙脸男子的招数,像是忽然知道了什么,他表情复杂地看着蒙脸男子一会儿,喃喃自语:“君要臣死……”然后一个虚招,引得阿絮向前,挺胸跨步,生生迎接了阿絮当胸的一剑,连抵抗也不做了,就像是心甘情愿自杀一样。
阿絮看着倒地死去的刘淑,抽出了剑,迷惑地呆立在当场。
蒙面男子扯着阿絮的衣袖,在下一批护卫赶到之前,展开轻功,离开了丞相府邸。
月色迷茫,阿絮站在沿江客栈的屋顶上,数步之遥,站着那位蒙面男子。江上雾气蒸腾,那个男子的身子影影绰绰,阿絮觉得自己沉入了一个似真还假的梦境之中。
阿絮报仇十年,刺杀七次,每一次,这个男子都会出现,保护她刺杀成功,似乎他是一道影子,专门跟在阿絮身边,只要阿絮有杀戮的需要,他就会出现。阿絮想了很多年,也猜不到他的身份,他的武功如此陌生,谢将军的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他的身形是如此熟悉,像是经常出没在身边的人,却对不上脸。
“兄台,请留步……”阿絮对着他的背影喊。
那个男子头也不回,如同过去的十年一般,一句话也不对阿絮说,接着一个鹊起,用他那诡异的轻功,消失在江面上了。
留下阿絮呆呆地站在原地。
半山腰,木屋。阿絮拜祭完家人,告知了最近的复仇进度,照例去拜访左老将军。
左将军生着重病,已经无法给阿絮开门了。
阿絮留下来,照顾了左将军十天,老人就去世了。
弥留之时,他看着阿絮泪流满面,一个劲地告罪:“原谅老奴无法再服侍小姐了!”
阿絮也落泪,安慰他:“我的后半生会有我夫君照顾我,他对我很好,将军无须再挂念我了!”
左将军最后似是神志不清了,又问了一遍:“小姐的夫君,谁?”
阿絮道:“您见过的,他叫李临。”
“李临?李陵!好个李陵……”左将军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捶床大笑了起来,“他居然就这样舍弃了一切,跟小姐过了十年!好个李陵,好个李陵,李玮要被他活活气死了,哈哈哈哈哈!”
左将军就这样大笑而终。
阿絮对他临终前提及那个早逝的太子李陵的事迷惑不解,只是伤心地埋葬了老人,然后启程归家。
大兴村。
阿絮敛住气息,藏身在村头那棵最老的榕树枝叶里。
她看着李临一早起床,去到私塾教书,看着李临去村民家给病人看病,看着李临在村里孩童的簇拥下,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了家里。
阿絮换了棵树,躲在了自家院子里的枣树上。
李临挑水做饭,把院子里的药材都收进了屋。房屋后面就是枣林,他从屋侧的小路绕过去了,枣林里散养着二十来只鸡,是之前阿絮带人大破土匪窝后村民们送来的谢礼,知道两夫妻吃不了这么多,都是送活的过来。李临抓着饲料,开始喂鸡,一边喂一边数起来,数了一次,数错了,再数一次,还是错了。他这样子让阿絮觉得他莫名可爱,于是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李临返回院子,开始收衣服。他最近身体似乎有些不好,偶尔会捂着心口咳一咳。阿絮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想起这十年,她不在的日子里,他都是这样一个人生活,一时间心酸得不能自己。
李临收好衣服,站在枣树下,抬头问:“阿絮,还不下来吃晚饭吗?”
阿絮吓了一跳。
李临无奈叹气:“下次你要藏好点。好了,不要闹了,快下来。”
阿絮在深秋叶子掉得稀疏的枣树中,探出身体,却不下树。
“阿临,我又要出门了。”她不能下去,不能再停留了,她这次要去暗杀的对象太危险了,她有可能有去无回,她怕再跟李临多说一句话,她就会越胆怯。
“不是刚出门回来吗,这次你又要去哪里?”李临淡淡地问。
“我保证出了这趟远门后,再也不出去了。”
李临:“不可以不去吗?”
阿絮:“我一定要去的。”
李临的眼神很绝望:“就算是为了我,可以不去吗?”
阿絮摇摇头:“阿临,如果年尾我还没有回来,你就……忘了我吧,好好找个姑娘过日子吧!”
阿絮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李临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
“那,我走了,阿临。”
“阿絮。”
李临喊住了她匆忙要离开的身影。
夕照下的李临,白发流动着橘色的光线,朴素青衣洗得发白,安安静静地站着,乡村生活的确辛苦,他的眉眼间已有岁月的风霜。
“阿絮,”他又唤一声她的名字,依旧很是温柔的样子,“这十年你与我生活,过得开心吗?”
“阿临,我一直都很开心。”
“好,”李临说,“那么我答应自己,无论将来怎样,我都不会恨你,你也答应我,无论将来得知我是怎样的人,也不要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
“那就约定好了。” 李临轻轻地笑了,“阿絮,无论如何请你记住,和你这十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五 仅仅是李临
寻隐寺。午夜。
寻隐寺建于京都郊外的孤峰之上,由于是皇家御用,庙宇盖得气势恢宏。阿絮踏入寺庙,只见古木参天,四下死寂,唯有宫灯指引通往主殿的青石道路。
阿絮来到侧殿,借着月色伸手推开虚掩的大门,刚踏入一足,立刻就觉得不对劲,暗喊一声糟糕:她才觉察到自己似乎被无数的人包围住了,那些高手内力深厚,悄无声息,她竟然无法知晓是多少人。
阿絮咬咬牙,继续前行。走到寝室中央,用剑挑开一层一层的青纱幔,然后看到了距离十步远的地方,龙床之上,睡着一个人影。
阿絮举剑正要前行,忽然侧殿内的灯火都被点明了,阿絮借着火光四遭扫视一番,发现窗外还有房梁之上,埋伏着几十个侍卫,剑口皆对着自己,只要再走进一步,立刻就被乱剑穿心。
阿絮的心沉了下去。
有人在一大批侍卫的簇拥下,从门外走了进来。
“自从王尚书、刘丞相身遭不测之后,朕便知道,你这谢家的余孽迟早会来自投罗网!”
曾经的肃王李征已经成为当今的皇帝,唯一不变的是容颜依旧倾城。
龙床上睡着的太上皇李玮,被侍从轻轻地扶坐了起来,靠在床上,他似乎生着重病,气息虚弱,形容如同骷髅。他的鹰眼阴沉地扫过来,看到阿絮,立刻气得浑身发抖,捶床怒吼:“谢家贱婢,你把朕的皇儿藏到哪里去了?”
阿絮听不懂李玮的话,只当他病糊涂了,于是仗剑傲立,道:“李玮,今天我来取你性命,为我谢家冤死的一百二十口人报仇!”
李征冷冷地说:“拿下!”
侍卫逼近阿絮,很快与阿絮缠斗在一起。
与此同时,偏殿之外也传来了打斗之声,似乎有人正在往这边闯过来。
李征道:“原来还有同党……”正想下令赶尽杀绝,忽然眉头一皱,想到了什么,李征奔了出去,全然不顾帝王之仪,一边跑一边喊:“住手!都给朕住手!皇兄,是不是你!我是阿征啊!”
殿外打斗声立停,阿絮分神想,是不是那个经常蒙面帮她的神秘男子来了,不行,他来了也逃不了,要通知他赶紧离开才行……忽然手臂一阵刺痛,由于分心,她躲避一个侍卫的剑不及,手臂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来不及反应,后背心上另一道剑气已经袭来!
一道人影,闪电一般从门掠进来,把阿絮往怀里一带,隔开了那致命的一剑,又一招满月回旋,把围攻的十个高手生生震开了三步。正是那神秘的蒙面男子。
“都停手!”李征从殿外跑进来,大声疾呼。
太上皇李玮颤抖着从床上起身,赤足朝着蒙脸男子而来:“阿陵,十年了,你终于肯来见父皇了吗?”
阿絮闻言惊惧不安,望着身边的人。
那个蒙面人放开阿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是说不出的缠绵悱恻。然后他顿一顿,扯下了自己头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头巾,一头白发倾泻下来,再拉下蒙面的布巾,摘下面具。
阿絮瞪大眼,竟然是李临。
那个与她成亲十年,在乡村里守着她辛苦了十年的李临。
李临看了看阿絮,再面朝李玮与李征,喊了声:“父皇,阿征。”
李玮走过来,扶着李临的手臂,迭声骂:“不孝子,你这不孝子!”
仇人近在眼前,阿絮举剑就朝李玮砍去,中途却被李临抓住了剑刃,血从他掌中,一滴一滴掉落地面,李临痛苦地、哀求一般、轻声对阿絮说,“阿絮,算了好吗?他毕竟是我父亲,身犯重疾时日已不多,换我用一生赔你,好吗?”
阿絮觉得自己坠入空蒙蒙的噩梦中,过往的岁月如云烟一般,竟没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她冲着李临喊,眼泪滚落下来:“我不相信!”
是李陵,不是李临!
他竟然骗了她十年!
李玮被气得要吐血:“你竟然为一个罪臣之女放弃了大好江山,你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李征也来劝说:“皇兄,杀了她,回家吧。”
阿絮推开李陵,又举起剑,绝望之下只想鱼死网破。
李陵无声叹息,在背后点了阿絮的几处大穴,接住她软下来的身体。
阿絮听到他说:“父皇,阿征,这是我的选择,你们就当阿陵死了吧。这世上,我只想守着她而已。”
阿絮看到自己被李陵抱了起来,一步一步往殿外走去。
李征伸手拦住他,他挡了一招,忽然,他身形顿住,吐出了一口鲜血。有几滴血落到阿絮的脸,阿絮心一跳,感觉难过得要死去了。
“阿征,放他们走,”身后李玮长叹一声,彻底放弃了,“阿陵,父皇活不了几个月啦,把她送回去后,过来陪陪父皇吧。”
李陵轻轻地说了一声好,阿絮抬眼,看到李陵的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李征愤愤地看着她,也在落泪。
月色如水,李陵手执宫灯,背负着阿絮,展开轻功,下了山。
山下停了一辆马车。
李陵把阿絮放在车内,微笑地看着她:“我又没有点你哑穴,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又问:“你原不原谅我?”
阿絮思绪纷杂,脑内乱成一片,只在不停流泪。
李陵忽然捂着心口,吐出了一口血,不一会儿,又吐出了几口血,他温柔地说:“我可能要死了,你都不愿意理我一下吗?”话音刚落,他又吐出了一口血。
阿絮全身动弹不得,只会喊:“阿临!阿临!”
而那个男子,如同凋零的桃花一般,慢慢地倒下了。
夜风只剩下阿絮的声音嘶哑地,泣血一般:“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我答应你了,就用你的下半生赔给我吧!阿临!不要死!”
一年之后。
冬末。阿絮独自站在房檐下,望着天上的大雪,鹅毛一般地飘落。
半年之前,太上皇病逝,天下服素。
一年前,李征的人在天亮的时候来到大兴村,把昏迷中的李陵接走。之后,她再也没有李陵的消息。
阿絮回屋,蒙头睡到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后发现雪停了,她回屋拿了配剑,准备出门。
忽然听到厨房有响动,阿絮跑了过去。
只见一个白发青衣的背影,正在灶火前忙碌着。
阿絮不置信一般捂住口,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
那个人温柔地问:“你打算去哪里呀?”
阿絮回答:“正打算去皇宫劫人呢。”
那人无奈地叹气:“胡说八道,快洗手喝粥。”
不是谢家阿絮,也不是李氏阿陵。
舍弃雕栏玉阁、佳丽三千、万臣垂首,我的心愿很小很小,唯愿与你继续一同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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