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护花使者
中国人自古对饮酒就很讲究,尤其那些古代文人更是如此,自然有许多关于饮酒的心得体会。
譬如《菜根谭》所谓“花看半开,酒饮微醺,若即若离,似远还近”,饮酒成为一种情调。
譬如“酒酣,上击筑自歌”,这是汉高祖刘邦的表现,而“一酌发好容,再酌开愁眉;连延四五酌,酣畅入四肢”,这是大诗人白居易的感觉,这都属于酒酣的体验。酣者,酣畅也。
其实这也不是大醉,仅仅是进入了醉的状态而已。真正的醉,应该是进入酕醄阶段,即晁补之《即事》所云,“有时醉酕醄,大笑翻盏斝。”唐·姚合《闲居遣怀十首》也说:“遇酒酕醄饮,逢花烂漫看。”
而最彻底的醉,便是酩酊。酩酊才是醉的最深状态。
成年饮酒,追求的是微醺。少年饮酒,追求的是酩酊。
对于少年来说,醉是一种境界,一种豪迈,一种探险。少年的酒桌上,没有谦让,敢于喝酒是一种勇敢的象征,一种雄性的标志,一种英雄气概。而躲酒,则成为一种懦弱和羞耻。所以,每饮酒,大都醉得一塌糊涂。其实,这就是少年狂。不自量力,是少年狂的典型标识。有一次喝酒,我与一个哥们对饮,每人面前一大碗六十度散白酒,足足八两。怎么喝?他提议,走了!我自然响应。端起碗对撞一下,响声清脆悦耳,然后仰脖一饮而尽,那叫一个豪爽气派!然后一起颓倒在桌下,烂醉如泥,但绝不丢人。
倘若尚未彻底醉掉,那更麻烦。平素我寡言少语,不太喜欢吹牛胡侃,但醉了却一反常态,天南海北,古往今来,口若悬河,海阔天空地聊,平素读书见闻和感想倾泻如瀑,常常讲得小伙伴们目瞪口呆,无比景仰说“哥,你就是教授”。于是,常喝酒的哥们们不时也叫我“教授”。但我不喜欢这个绰号。因为我知道自己有时候就是乱侃,在婶看来,就是“瞎白话”(乱讲一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知识点或者信息量还是蛮多的。对于那些不学无术,有的连字都认不全的哥们们来说,绝对是别有洞天,大开眼界。
步入青年,就不再那么张扬了,知道有时应该控制酒量。大凡喝到酕醄阶段即止。
其实,酕醄也是最危险的阶段,一般酒后惹事的,都发生在这个阶段。微醺阶段酒力微弱,不足以让人过于亢奋,也不至于丧失理智。酣的阶段也只是兴奋的开始,或者说危险的开始。至于酩酊状态人事不省,绝对安全。只有酕醄最具备各种不安全因素:酒力迸发,血脉贲张,自我膨胀,无所顾忌,视线恍惚,身体麻木,反应迟钝等等。意识上什么都想干,什么都能干,行为上却表现夸张,无法准确到位,结果往往是什么都干不好,甚至倒行逆施,酿成灾祸。
七五年,我下乡到距离城市六十里地的一个小村庄,开始了知青生活。远离了父母的约束,喝酒更成为一种寻常之事。如果说,少年饮酒就是为了饮酒,目的和手段一致。青年饮酒,饮酒则渐渐只是一种手段,大都有一种社会目的隐藏其中。
图片来自网络那时,下乡的形式由“校社挂钩”改为“厂社挂钩”,就是一个单位或者系统与一个公社对口,其子女都统一下乡到一个公社、一个大队。下乡那天有个程序,是在市中心的火车站广场上举行盛大欢送仪式,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煞为隆重。之后几十辆大客车满载满脸稚气的少男少女驶向农村广阔天地。
离开父母兴奋无比的孩子们在车上叽叽喳喳交谈,相互介绍。唯我兀自一人倚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那村落我事先去过,知道要下乡到那里,哥们便介绍上届已经下乡去的两个知青给我认识,又带我去那村落玩了一天。大凡在社会上有些名气的混混,都会如此。然而照比城市,那里绝无任何新鲜感,看着简陋邋遢的房屋和大炕,倒让我有些黯然神伤。
别人说笑着,我却不时咧咧嘴。那是头上伤口疼痛所致。我的头上缠着白色绷带,尽管我竭力用草绿色的军帽遮掩,还是明显露出一圈。
前几天,与两个哥们饮酒后,在路西区一所偏僻学校门前逗留,突然被一伙从对面树林中冲出的人偷袭,铁锹、棍棒如风似雨呼啸而来。我们仓促应付,寡不敌众,被打散了。一个挥舞铁锹的胖子盯上我。虽然我的手撑重重砸在他的脖颈上,但他趔趄几步,也把铁锹砍中我头顶,之后,丢下铁锹逃进胡同。
会合后,见我血流满面,哥们送我去医院。一个冷淡的中年女医生说要缝针,但眼下没有麻药。我哪里顾得那些,没麻药也要缝上啊,不能头顶一条三寸长的大口子回家呦。于是草草缝了八针,居然没有感觉特别疼痛。大概是酒精还在身体里沸腾。
后来觉得不对劲儿,那么大医院怎么可能没有麻药呢?一定是医生憎恨我们这些打架斗殴的小青年,才故意让我遭点罪的。我猜想,那女医生的孩子肯定是个孬种,在学校屡受欺负,然后迁怒于我,不然不会如此猜忍!
婶知道后。心疼嗔责几句,之后悄悄塞给我一个削过皮的大苹果。至今还记得,那苹果又脆又甜。
初到青年点,大都知我在社会有名号,虽然我年少且身材不够伟岸,往届老青年对我还算客气,不敢对我如其他新青年一般颐指气使充大哥。不久,一些其他青年点社会哥们陆续来看望我(那时叫“串点”),他们都是城市各区域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都臭名昭著,浑身散发社会邪气和霸气,让男女青年惊悚恐惧,唯恐避之不及。所以,虽然我尚未有骁勇无敌的建树,但愈加得到尊重甚至崇拜。身边渐渐聚集十几个向往社会,羡慕打杀的新老青年。
甚至连村里几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仰慕城市和社会的青年,也黏糊到我身边。他们也有用途,可以为我们提供丰富的喝酒聚餐资源,譬如两只公鸡,一条狗,蔬菜等等。而且,青年点里规定不得饮酒,我不拍规矩,但怕驻点工人师傅转告我父亲,便出外喝酒,那几个村里青年就为我们安排喝酒的地点场所。
他们都为为结识和靠近我而感到无比荣耀。
现在看来,这是一种扭曲的人生观。但在特定时期,却是那么普遍。那时,一个男青年不知道或者不认识几个社会知名混混,简直不可思议。如同一个大学生远的不知道苏格拉底、柏拉图、爱因斯坦,近的不知道祖冲之、李时珍、李大钊一样可笑。即使不亲自参加打杀,只要能讲述几段著名战例,绘声绘色描述激动人心的打杀场面,就足以让他人钦慕不已,同时赢得敬重。
社会圈子里,还真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处于某团伙之内,却从不参与打架斗殴。平素交结认识许多社会人物,一起喝酒聊天,经历和目睹一些重大事件,且一定人缘好,无宿敌,也可以成为赫赫有名的人物,同样在社会具有一定影响力。就因为他处于一个势力强大圈子的核心层,这类人后来大多成为第一批靠社会背景发财的商人。
于是,大队领导、驻点老贫农代表和驻点工人师傅代表,都把我视为能引发事端的隐患,格外关注。其实,坏小子未必无所适用。
让我头疼的是,我渐渐有了另一个角色。即成为女生们的“贴身保镖”,美其名曰“护花使者”。
那时治安不好,女生独行常常会受到社会男青年的骚扰,即使几个女生结伴而行,碰到社会青年挑逗,也难免心惊胆战,如惊弓之鸟。不过,女人大多在保护自己方面心思缜密,她们深深懂得以毒攻毒的道理。于是,我被幸运地盯上了。无数美丽的眼睛,无数妩媚的目光便落在我身上。
我耳边不时响起女人甜甜的话语。“默啊,姐要回家,你陪姐呗!”这是相对直白的,还有比较委婉的。
“沙默啊,你什么时候回城”,“小沙,周末回家吗”,“小默,衣服要是脏了姐帮你洗呦!”如此等等,异曲同工。
图片来自网络青年点我最小,所有女生都是我姐。我又往往不好意思拒绝女人的请求,总觉得这是男人应该做的。可这并非我的责任和义务。我为此,曾小小苦恼过。毕竟,鲜花无数,朵朵娇艳,尽管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美差,可一朵朵护送,不能折了蹂了惊了吓了,也不啻一种苦恼。
那些日子,我身边美女如云。三五天就回一次家,母亲诧异。因为不仅怕我不安心青年点生活到处惹事,还要搭上往返路费。后来,父亲解开了这个谜。有的女生腼腆,不好意思直接请求我陪同,便告诉家长。父亲都在一个单位工作,便辗转央求我父亲。于是,肩负着父辈的嘱托和期望,我不得不认真履职。
其实,我也乐得常回家,一是依然留恋城市生活,二是我不会洗衣服,所有内外衣都要积攒起来一齐背回家由母亲清洗。后来外衣由几个比较贴近的女生帮忙清洗,内衣照旧塞进包里背回家。
母亲倒是高兴。下乡前,我领回家的清一色半大小子,现在清一色的漂亮姑娘。她总是眯着眼睛笑吟吟打量偶尔来家里的女生,看到喜欢的还要摸摸头发拉拉手,还要打听人家的年龄,亲近的让我和女生都脸红。尤其是对那些个子高挑,身材娉婷的女生更是关注。她总觉得我的个子矮,将来应该找个高个子女孩做媳妇。背后,我埋怨母亲,她却说,合适的就挑来作我儿媳妇。我吓得大惊失色,哭笑不得。那年我不满十七岁,还真怕妈妈给我弄个大姐姐般的“童养媳”在身边管着我。
但我最愿意陪同的,是我们的点长,一个长我三届的女生。她长得很美:鹅蛋脸,眼睛又长又大,眼梢微微上挑,有点像狐狸。所以她的绰号是“小狐狸”。她脸上还有几粒浅浅的雀斑,美得很古典,常让我想起《红楼梦》插图里的那个林黛玉。她说话语声轻柔,说话时也常略微歪着脖颈,脑后的马尾辫就摇来晃去,摇得让人心醉。那时女孩在社会上的危险程度与美丽成正比。越是漂亮的女孩,越容易受到那些社会混混的骚扰,围追堵截是寻常之事。
据点长说,有一次她自己单独回城,在火车上就有两个男青年说要跟她搞对象,吓得她跑到另一节车厢,那两个男生居然也跟了过去,好在车厢里人多,也好在只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下了车便头也不回赶回家,一进门还咚咚心跳,紧张不已。
只要点长张嘴,我便无不应允。这不是因为好色。而是我喜欢她那种轻柔娴静的样子,像一个温婉体贴的小姐姐,给我带来一种宁静无邪的美。作她的护花使者,是一种享受。当然,这也引起诸多男性老青年的忌恨。当我们并肩走出青年点或回到青年点时,会吸引许多异样的目光。从他们那些刻薄的话语以及嫉妒的眼神中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愤懑和不平。这没有令我气愤,反而觉得惬意。毕竟,在她心目中,我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
我喜欢被女人依赖。
图片来自网络其实,女生们对我确实都很好。她们回家带回的各种好吃食品,都不忘塞给我一些。甚至我喝醉了酒,呕吐弄脏了被褥。女生也会毫不犹豫帮助拆洗。
一次,我在女生宿舍看见地上一个大铁盆,里面泡着我的被罩,水面上居然还漂浮着蔬菜等呕吐物,散发浓烈的酸腐味儿,一时羞惭不已。两个女生倒不介意,说说笑笑就洗干净了。我不愿说一些漂亮的感谢话,但心里默默感激这两个女生,对于她们的困难,在所不辞。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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