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座很普通的小寺庙,简单的四合院里供奉着几尊佛像。只有正中的大殿是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在这平川之地显示着神庙的庄严和雄奇。其他几间是清一色的青砖碧瓦,普通的象老百姓寻常居住的房屋。这儿很早以前是有和尚的,现在已是人去屋空。
这座庙实在是太普通了,据说历史悠久,但究竟始建于何年谁也不知道,也没有人去考证它。它既不算文物也不受人重视,偶尔有善男信女来佛前烧香许愿,大部分时间门庭冷落。然而,有一个看上去七八十岁的老头儿却几乎天天雷打不动地来一趟,他清扫着这个院落,并时常驻立在院内的一棵歪脖子树旁边沉吟许久,喉节一上一下地窜动着,像在诉说着什么,吟哦着什么……
这个老头儿在这一带村子里也算是个“老学究”,“之乎者也”的书读过不少,而且写得一手好字,过年过节家家户户都喜欢贴他写的对联。“老学究”虽已年近八旬,但除了有些眼花耳背,身子骨还算硬朗,平时常穿着宽松的土布衣服,那枯瘦的身躯在风中一立还真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派头。听人们说,“老学究”年轻时在当地也算得上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才子,可是由于战乱也没有能深造。他之所以对这座不起眼的小庙情有独衷,是因为这儿留下了一个未了的情结。
60年前,也就是正值“老学究”十七八岁的时候,他的才华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当时,日军侵华的战火日渐烧近了这个小村庄。小庙里的和尚本来就不多,由于香火不旺,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一个老和尚看守着庙院,坚持着晨钟暮鼓的生涯。老和尚也是个知书识礼的人,“老学究”便时常来向老和尚讨教,一来二往便成了“忘年交”。一段时间以来,“老学究”和老和尚谈经论道般地麻醉着自己的神经,以忘却一时的战乱和不安,然而这样的时日无多,随着战事的逼近,村里面更是人心惶惶了。一日晚,老和尚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对他说:“有一副‘绝对’,我思考了很久,至今没有结果。”
“老学究”说:“你不妨跟我说说,或许还能侥幸对得上。”
“这个‘绝对’听说是东坡居士在游西湖时不小心将锡壶掉入水中,即兴出了一副上联:‘提锡壶,游西湖,锡壶掉西湖,惜乎,惜乎’,谁知竟无人能够对得上。”
这个上联中,锡壶、西湖、惜乎皆是谐音,甚为难对,“老学究”沉思良久,终究未能应答。老和尚慨然长叹,说:“‘绝对’就是‘绝对’,我只是说出来让你缓解一时之忧,但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谁能无动于衷呢?”说罢,脸上流上下两行清泪。“老学究”心中也一颤,悲怆之情油然而生。
忽然,一阵尖利的枪弹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骚动的嘈杂声越来越近,惨叫声和号啕声划破了夜空。“老学究”一听不好,好象是日本鬼子进村了,他惦记着家里的亲人,便抄了一把锄头冲出小庙。刚出庙门不远,迎面撞见一个鬼子兵亮着明晃晃的剌刀直奔过来,他来不及细想,便一锄头砸向了鬼子兵,鬼子兵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载倒在地上。巷子口的另外两名鬼子兵扭头追赶过来,“老学究”转身退回小庙。老和尚看他拿着带血的锄头,二话没说把他塞进了佛像背后的一个隐蔽的地窖里。老和尚刚刚在佛像前面站定,两个鬼子兵就冲了进来,他们指着地上带血的锄头粗鲁地质问着老和尚,老和尚只顾自己“阿弥陀佛”地念个不停。“老学究”躲在地窖里听不清外面的动静,只能隐约听见接二连三的枪声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啼哭声……
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日本鬼子撤走了。村里到处屋倾墙塌,尸横遍地。“老学究”从地窖里出来,他看到从佛堂到院里的那棵歪脖子树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只见老和尚身体被吊挂在树上,身中数弹,肠流满地,惨象目不忍睹。“老学究”拿着锄头在树边挖了个坑,将老和尚的尸体掩埋起来。极度的悲痛使他没有了眼泪,他的耳畔回响起老和尚讲过的那句话:“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在这句话的激励之下,他毅然前去投奔了抗日救亡的军队。
几年之后,日本鬼子战败投降了,“老学究”也在一次战斗中负伤后解甲归田,开始了自己的田园生活。从那一天起,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晨起来到小庙里清扫院落,在树下凭吊那位曾经救过他的老和尚。这在整个抗日斗争史上只是一件小事,但在他心里却是一桩永难释怀的大事。
红高粱割了一茬又一茬,世道太平了,小村庄又渐渐兴旺起来。“老学究”的孙子也有四十出头了,当上了村长,他始终不明白爷爷为什么总是对小庙里的那棵歪脖子树情有独衷。许多村民认为这棵树长得歪歪扭扭,听说上面还吊死过人,虽然树没有过错,可大家心里总是犯嘀咕。在村民的建议之下,村长同意锯掉这棵歪脖子树,他虽然不想信什么风水,但私下里觉得也是件好事,一来合了村民的心意,二来省得老头子成天对着树发呆。村长叫了几个村民找着大锯直奔那棵歪脖子树,刚刚拉了两三锯,“老学究”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推开拉锯的村民,抱着那棵树动情地号啕大哭。村民们无奈,只好让村长劝劝,村长对“老学究”说:“这都是大家的意见,听说这树吊死过人,坏风水。”
“什么风水?”“老学究”混浊的眼球瞪得发红,“这是历史,这是历史的见证呵,你们知道吗?”接着,他就讲起了这个已经相隔60多年的往事,讲着讲着就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在场的人都被震惊了,锯树人手中的锯条“光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村长抹了把泪,在树下响亮地嗑了几个头,然后扶着老爷子在树下站了许久。
眼看又要过年了,请“老学究”写对联的人又接踵而至。“老学究”给村里人写了多年春联,从来没有要过一分钱,今年却破例收了几毛钱。村里人的日子好过了,再说“老学究”这么多年老义务写对联,收点儿费用谁也没有意见。“老学究”有自己的想法,他想用这钱在小庙里的树下立一块碑,让人们永远铭记日军血洗村庄的屈辱历史,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碑文已经拟好,最后几句是这样写的:“国强乃根本,发展硬道理;我辈当自强,为国献薄力。”
清明节那天,“老学究”的石碑在众人帮助下立了起来。“老学究”在歪脖子树下沉思了许久,想起过去触目惊心的往事,想起老和尚曾经留给他的那副上联:“提锡壶,游西湖,锡壶掉西湖,惜乎,惜乎。”也就在那一刻,他灵感迸发,一幅下联脱口而出:“入旧寺,忆旧事,旧寺忆旧事,久时,久时。”他想,老和尚当初沉吟“绝对”只是解一时之愁绪,而今国强民富,即使老和尚泉下有知也必当无忧了。
后来,小庙还是那个小庙,只是比以前热闹了许多。现在,这里经常有人来清扫院落,观赏石碑。有一些学校还组织学生来这里回顾历史,讲述过去,激励大家奋发图强,为中华之崛起而努力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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