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是柳镇唯一的理发师,他的小店就开在我家楼下的街对面,黝黑的招牌木板上,书着“建国理发店”五个烫金楷体大字,端端正正的高挂门前,看着格外有年代感,每当我在家百无聊赖时,就会倚靠在阳台观察理发店进进出出的人群,他们留着各式各样的发型走进小店,十几分钟后又顶着几近相同的小平头从里面走出来。我喜欢靠在阳台俯瞰众人,这时常会让我产生一种类似于“孤独、惆怅、空虚且无人理解的虚无缥缈的小资情怀,不时发出几句类似于人生不易,时光如白驹过隙的感叹”随着这些情绪而来的还有那么一丝丝优越感,毕竟这是都市文青才能有的感情,是楼下这些居住在城乡结合部的人始终都无法理解的情怀,等到情绪渐浓时,我就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珍藏了许久的雀巢速溶咖啡,泡上一杯,细细品味小镇的孤独,只是自从上个月把最后一点存货喝完后,我现在只能趁家里没人,泡一两杯板蓝根充数,虽说颜色都一样,可这多多少少有些露怯。
“你知道,我为什么只给别人剃小平头吗?”在一片烟雾中,王建国的眼神显得格外迷离。
“不知道。”我摸摸刚剃完还有些扎手的脑袋,摇摇头说。
“当年我的师傅认真的教过我许多新潮的发型,可是到最后我发现…”说到这里王建国顿了顿,用力的抽了口烟,我想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急忙向前凑上一步问道:“你发现什么。”
“我发现,这些发型都太难掌握,到头来我只学会了剃平头。”
“建国师傅,麻烦下次有什么话你一次说完。”就在我抱怨之际,店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一股寒风顺势而入,我不禁打个哆嗦,将身上的衣服裹紧。
“王建国,我找你找得好苦哇。”随寒风一并进门的,是道尖利的女声,我扭头顺着声音望去,是位打扮妖娆浓妆艳抹,顶着一头杂色的中年妇女,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三个年纪和我相仿的青年,虽然长相各异,打扮却不尽相同,尖头皮鞋,满是铆钉的紧身裤,洗的有些发黄的白衬衫外是韩式收腰小西服,一红一黄一绿,凑到一起宛如行走中的红绿灯,再向上看,脑袋顶着的是在阳光下散发耀眼光芒的的黄发,看着眼前的三位豪杰,让我不禁的想起《倚天屠龙记》里瞎了眼的金毛狮王谢逊,说到谢逊,就不得不提赵敏,论赵敏,我只服张敏版,贾静雯都只能排第二,一袭白衣,轻摇纸扇,将“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演绎的淋漓尽致,说起这君子世无双,我又想起…
“卢素芬,我隐居此地十多年,没想到到还是被你给找到了。”王建国的话语打断了我流畅的思路,我把头转向他,一言不发。
“别叫我卢素芬,你不配,老娘现在叫卢森堡。”曾经的卢素芬冷冷的回应道。
“素…森堡,你说你这又何苦。”王建国的口气忽然软了下来。
“你问我何苦?”卢素芬冷笑一声,忽然情绪激动的控诉道:“王建国,我父亲当年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手把手教了你整整三年,就是希望你能继承他的衣钵,有朝一日把“卢式美发”发扬光大,可你是怎么对他的?一句话没说就不辞而别,一走就是十年,你还有没有良心,你对得起我父亲,对得起我?你就连,就连我们家的阿花你都对不起。”
“那个,我问一下,阿花,是谁啊?”我小心翼翼的插话道。
“阿花是我们家的老母鸡。”卢素芬没好气道。
“这关母鸡什么事。”我有些不解。
“我们家阿花下的蛋,有一颗算一颗,都给王建国这个王八蛋吃了。”卢素芬指着王建国骂道。
“那我还给你家买了一只大公鸡你怎么不说。”沉默了许久的王建国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道。
“少废话,今天我来,就是要给我父亲讨个说法,卢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尬剪,要是你赢了,我走人,再不打扰,要是你输了,店面归我,你乖乖和我回家,给爹磕三个头,再和我成亲。”卢素芬一副没得商量的口吻说道。
“既然你如此决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亮家伙吧。”王建国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扔在地上,抬脚将其拧灭,站起身大手一挥,声如洪钟道一声:“请”
“Tony,上座。”卢素芬扭头撇了身后的小狮子一眼,下令道,身穿红色西装的小狮子,一步三扭的走到椅子前坐下,抬起嘴巴轻轻地吹了一下挡住眼睛的刘海。
“原来这个就是Tony。”我暗暗想道。
“上来。”王建国冲我头一扬道。
“我?”我指着自己问道。
“对啊。”
“我、我不去,我刚剪完,不去不去。”我连连摆手。
“一包雀巢咖啡。”王建国开出条件。
我陷入犹豫
“再加一罐立顿红茶。”王建国不动声色的加码。
虽然这样说显得很没见识,但我还是开口道:“立顿是啥。”
“文青必备茶,赛过吸大麻。”
“成交。”我屁颠屁颠的跑到Tony旁边的椅子坐下来。
“你,你确定要剪这个头发,这已经是没什么可发挥的平头。”卢素芬看着我,有些疑惑。
“开始吧。”王建国淡淡的说。
“好,到时候输了可别说我占你便宜。”卢素芬一声冷笑,左手执梳,右手持剪,透过眼前的镜子,我看到Tony的黄发在剪刀飞舞中如残柳败絮般不断落下,再看建国,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只听得剪刀刷刷作响,我的头上却没有一点感觉,建国莫不是在空剪,我心生疑虑却不敢乱动。生怕破坏了王建国的进度。
“要是坐的不舒服,可以动一下。”这厢王建国似乎能感应到我的想法般,脱口而出道。
“我可以动吗?”我有些惊诧道。
“可以啊。”建国还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得到他的许可后,我把头转向Tony,此时他的头发像被狗啃过一般参差不齐,我要是他,一定很难过,不过没准Tony现在就是很难过,只是在强颜欢笑而已。我又抬头看看正在他脑袋上施工的卢素芬,此时的她前所未有的认真,两眼死死盯着Tony毫无美感的黄毛,手中的剪刀上下翻飞,越来越快,快到我已看不清楚,她到底哪只手在剪,哪只手在梳。
“好手艺。”我不禁脱口感叹道。
“齐活。”几分钟后,卢素芬停下手里的剪刀,几乎就在同时,王建国也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王建国,你输定了。”卢素芬看了我一眼,得意道。透过眼前的镜子,我觉得素芬说的没错,因为我的头发,和之前相比几乎没任何区别,他果然只是装装样子在空剪,这孙子,就是想故意输掉比赛,把素芬娶回家,王建国呀王建国,没想到你看着一脸正气,也是满肚子的鸡鸣狗盗,我心里愤愤的想。
“你先讲。”王建国仍旧一脸笑意,看来他已经做好了跟卢素芬回家磕头的准备。
“关于Tony的发型,我最初的设计理念是这样的,额前的留发,我用近乎C型的弧度,做出一个漩涡型刘海,头顶则运用家传的卢式手法,削薄的同时,使其尽量蓬松,与刘海完美相接,发尾我斜拉一条,由短到长,严肃中不失活泼,优雅里带有俏皮,至于鬓角,用发胶固定,让它竖直垂下,直达双肩,阳刚之中更带一丝妩媚,怎么样,认输吧?”卢素芬说完抬起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别急啊,我还没说呢。”王建国微微一笑道。
“你还说啥,剪了跟没剪一样,赶紧跟着人家素芬回家结婚吧。”我有些气愤的说道。
“我叫卢森堡。”素芬纠正道。
“好的素芬。”我说。
“谁说没有变化,素芬你来看。”建国说着话蹲下来,指着地上的碎发,对凑过来的卢素芬说:“我把他的头发,剪短了整整一毫米,记住是每一根,每一根都剪短了一毫米。”
“这,这。”卢素芬向后一个踉跄,摇着头说道。
“不信,你可以自己来检查,若是从他脑袋上找出一根和其他头发长短不一的发丝,就算我输。”王建国摸着我的脑袋说道。
“不、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卢素芬颤抖的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跨步上前,双手按住我的脑袋,不停地摩挲查看。
“快住手,我要痒死了。”我发出绝望的号叫。
“怎么样,找到了吗?”王建国点起支烟问道。
“怎、怎么会这样。”卢素芬抬起头,眼神里满满是怀疑与不解。
“这就是我一直追求的境界,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真正的美不在于精雕细琢,而是无限的接近自然,很久之前,我就发现师傅过分的追求外在的形象,而忽略了向内的探索,我曾向他建言多次,甚至以变卖阿花作为威胁,可他老人家就是固执己见,我不得已,只好离开,临走之前,还特地留下一本《美的历程》希望他老人家有所顿悟,不曾想毫无用处,你剪得这个发型,往好了说,是匠气十足,缺乏灵性,往差了说,简直就是什么JB东西。”随着建国最后的一声呵斥,卢素芬像失了魂般倒退几步,后面两个小狮子急忙上前搀扶,才勉强站稳。
“不、这不可能,你在剪头发的时候,他还左右乱动过,你是怎么…”卢素芬指着我问出心中的疑问。
“无她,唯手熟尔。”建国喷口烟,云淡风轻的说,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卢素芬的骄傲。
“是、是我输了,按照卢家的规矩,我这把剪刀归你,从此远离美容美发的江湖。”卢素芬走上前,伸出颤抖的双手,将自己的剪刀递上。
“拿回去吧,不过是一场切磋而已,何必堵上自己的前途,我剪头发,只是因为喜欢,至于输赢,不过是场云烟,一吹就散,回去吧,代我向师傅问声好,就说徒弟这些年,一直都惦记着他老人家,去吧。”王建国挥挥手,将头撇到一边,卢素芬看着他的背影,咬咬牙,噙住快要掉下的眼泪,一转身,带着三个小狮子走出门外,我透过玻璃门,看到她站在街对面不舍的回头凝望许久,才又转过身,快步消失在一片雾霾之中。
“王师傅,素芬姐刚才哭了。”待他们走远之后,我小心的对王建国说。
“算了,终究是一段孽缘,走吧,走了好,了无牵挂,落个清静。”等王建国回过头时,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不知何时,也变得通红。
“那、那我也走了。”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的我道了别,匆匆转身,就在要推门离去时,身后传来王建国的声音:“你知道,今天我能赢她,除了自己技高一筹外,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吗?”
我停下来,笑了笑说:“因为我长得帅啊,理发不就是一门让丑的人更丑,帅的人更帅的手艺,区区小Tony,怎么比得上我柳镇吴彦祖,卢素芬哪里是输在技艺,分明是败给了Tony啊。”
“哈哈哈哈,不愧是柳镇吴彦祖,看的通透。”王建国发出爽朗的笑声。
“好说,记着我的雀巢,还有立顿红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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