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坐落在一座小城。两山之间,江水旁流。
小城的日光并不丰富,几乎大半年,是湿哒哒的阴雨天。清早走出宿舍,看到运动场和远山,几乎不会有明朗的印象。我是说,你能感受到的,是水汽的分量。心情好时,是温软润和,不那么好时,几乎带着霉味。
一切都看你自己出门怀着怎样的情绪,无论何种,都像一张湿毛巾,拧得出水来。
雨雾来时,你瞭望远山,看云烟在半山萦绕,或顺着山势翻涌而上,那些铺展,凝固,树木像是在冒烟。
小城虽小,五脏俱全,抗战时是文化高地,遗留颇丰。她闲来总去老城转悠,她喜欢沿街斑驳的法国梧桐,枝桠延展却不显凌乱。学校里有的是大片的松树,圣诞树那样,棵棵锥立挺拔,也多香樟,高耸笔直。配着那式那样阴沉的天空。
她喜欢树木,让人宁静。
据说当年抗战,前线沦陷一方,便取名为街。辽宁路,北京路,太原路和南京路,或许还有她未曾留意。
这说法也不得考证。也无需考证。她只是从侧门出来,顺着滨江路走一段,而后穿进老城,最后再从另一个校门回去。有时她只是去拿牛奶,有时就是闲来无事。
大半个城基本摸熟,连同那些细小曲折的巷弄, 细枝末节。
可是最近总是下雨。
她坐在操场的雨棚下跟我抱怨:“这雨没完没了,洗了的被子都晒不干 。”
我打了个哈欠:“人也没精神,这种天气,只适合拿来睡觉,别的什么也干不了。”
“那不过是你罢了。艳阳天你可说一样的话。”
我必须要辩解一番:“可我睡得不好,楼下的猫叫让我心烦,一点动静都能惊醒。但恍惚间我也做梦,古怪离奇,却像真的一样。梦里总是你,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你在梦里做了些什么。 ”
“难道要我负责不成?说得好像委屈了你一样。”隔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我真想干点不一样的事情,哪怕在梦里。我不想你梦到现在的我,一模一样的我,我希望在你的梦里,我完完全全的不同。 ”
“我在等待一座城。”她说。
“其实这小城不错,我越来越喜欢。很宜居。我老了也想住这样的地方。只是,对于年轻人,似乎是过于平淡无奇了。你虽天天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可你每天在同一个地方醒来,推开同一扇门,走同一条道路,看同样的风景。你虽在一座城中,但你日常所及不过几点几线。
出生到现在,可圈可点不过极为个别的时刻,绝大多数我都做了一式一样的事情。吃饭,排泄,睡觉。人生本来如此,没啥多说,但人和人不同之处,大概就凝聚在这些能被记住的片段。我回想起来,我在不断的成长,可我的青春,大把的时光其实毫无意义,我的成长只在那么几个瞬间,如此而已。
人生在世不过匆匆六万餐。其中三分之一是早饭,我几乎没有好好吃过。剩下的,大概青椒肉丝都能占去几百上千。我越想越觉得可怕。迫在眉睫,无可奈何。我想过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每天都不同,世间百味都得一尝,可我现在做不到,也许将来也不能。所以哪怕在梦里,我也希望完完全全的不同。
我迟早要离开这里,当然我会想念这里,包括这该死的雨,包括冬天里永远干不了的衣服,还有你。可是我依旧悲观得要死,我在等待一座城,或者自己造一座。”
我沉默了算不上一小会儿的时间。听她这么说完,突然之间,我只很想喝啤酒。莫名其妙,难以遏制。一罐冰啤酒,哗啦哗啦下肚,再打一个长长的嗝 ,我突然很向往这样的事情。
“来罐啤酒吧?冰镇的那种。”我起身走向小卖部。
她摆出了一副对牛弹琴的表情,似乎是在表达对我没有回答她的不满。可在我看来,她根本不想我回答。一罐啤酒分明才是最好的。
我已经走开了一小段,最后她还是叫住了我。
“你忘了带伞了。还有,我要山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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