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我回来了。
第一站是北京,姐姐住院的地方。
北京,繁华都市,车水马龙,这曾是我学生时代无限向往的地方。它宽阔,它向上;它静若处子,它动若飞鸿;它包括了中国的千年历史,它广容了华夏的世世代代;它复杂得有棱有角,它清楚得草木皆兵。
可是又有谁能知晓,每天有多少人溺死在这浮华肮脏的都市泡沫中?他们或是卑微渺小得让人可怜,或是贪婪嗜血得让人可恨。但无论哪种,在亘古荒芜岁月的浪涛中,终将化为一粒尘沙,被风吹散,被世人遗忘。
终于,在医院里见到了即将出院的姐姐。
看见姐姐的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惊呆了。昔日里,那个苗条、灵动、靓丽十足的姐姐已经荡然无存,病床上取而代之的是因为长期服用激素而体重巨增、面容浮肿的姐姐。
姐姐的脸上,厚厚的白纱布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疯狂地裹住了我记忆中那双乌黑炯亮、会说话的大眼睛……
"姐姐!"我努力地镇定着,坚强着……
听见我的声音,姐姐惊了一下,然后坐起来,伸出手在床边慢慢地摸索着。
突然,有悲从心底滚滚而出,无边无涯地淹了过来。
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抱着姐姐失声痛哭起来。姐姐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悲怆而绝望的哭声将天地刺痛,也将我的心再一次撕扯着。
整个病房里,弥漫着凄凄悲情,那是姐姐的,也是我的。
"安静点!"护士闻声推门进来,阴着脸冷血地抛下一句话又消失了。
一会儿,姐夫拎着热水瓶进来了,身边跟着一个模样俊秀的女孩,小女孩用怯生生的眼光望着我。我知道,这是姐姐的孩子,是那个我离开家时还不满一岁的漂亮可人的小外甥女,一双清澈的明眸像极了姐姐。
那一年,姐姐的孩子刚满四岁。在她懵懂不知世事的年龄里,我的姐姐,她的妈妈, 便失去了欣赏一切美的自由与权力。这样的残忍,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根本无法体会到的。
安慰了姐姐与姐夫之后,我便为此行的目的忙碌起来。
中国,关系网永远高于一切!
那些看似简单合理的事情,在人为因素的干涉下变得繁冗复杂起来,让人烦躁而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忍气吞声地陪着虚假的笑脸。
处处都是舞台,人人都在演戏。面具,在玩弄着每个人脆弱的神经,只是不知这虚假面具背后的真,何时可以无惧无畏地裸露于阳光下?
在费尽了一番口舌,陪上了一堆笑脸,交纳了一笔费用后,姐姐的眼底照片及大病历终于被拿到了,而医生所谓的小病历,却被堂而皇之地保护起来。其实,那对于我并无多大用处,十多张清晰的眼底照片已经足够了。
我在心里不禁再一次暗暗感激那个去串门聊天的热心帮我说话的陌生的年轻医生,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是不会这么"顺利的"。
两天后,办完了所有计划中的事情,我带着姐姐的孩子上街买了两身新衣服,吃了顿她喜欢的麦当劳,便匆匆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一年不见,妈妈又苍老了许多。见到我时,妈妈的眼泪已经快哭干了。
几天后,我必须返回日本了。临行那天,妈妈抱着我又哭了很久,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恋恋不舍地离开妈妈,离开那个家,因为家中有我太多的牵挂。
有什么滑过?清冷冷的。
我知道,不是眼泪就是雨水,没关系,都是昨夜的。
(六)
日本的天很蓝,海很绿!
从飞机上看下去,云一层雾一层,透过云雾是一座座岛屿,岛屿和海岸交错着。成片翠绿的山林、漫无目的地停泊的船只、细小如织的道路,一切都精巧得如同模型一般。
在这广阔的天与地之间,偶尔有车辆在蜿蜒崎岖的道路上,有目标地执着地缓慢地移动着, 变得很慢的还有飘荡在空气里的时间。
如果时间真的能够慢到凝固在开心的瞬间,那该有多么美好啊! 我傻傻地幻想着。可惜开心的日子从来不会很久,更不会为我的姐姐停留。
返回日本的当天,扔下行李,带着姐姐的眼底照片及翻译完的所有病历,我又一次来到了医院。
看见我,院长一脸开心的笑容,他告诉我:这两天他已经联系上了日本医学界的No.1,一个视网膜方面的权威人士来为姐姐会诊,六年前这位医生曾来帮他做过一台难度很大的手术。
如果可能的话,这次他还会邀请对方到他的医院出诊手术,这样我就不必带着姐姐千里迢迢四处奔波了,费用上也能省去很多。 因为日本没有住在医院里陪床一说,所以我的旅馆费、交通费和伙食费起码会省下几十万。
院长细心周密的思虑,让我心里荡起了满满的暖,我知道姐姐和我遇到了真正的好心人。
递上姐姐的眼底照片和病历,院长立刻传给了对方,并电话约定晚上下班后一起研究讨论。院长告诉我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第二天等他的消息。
走出医院,迎面有风吹来。
仰望天空,我轻轻舒了一口气。纷杂的心情、凌乱的长发一起寂寞地纠缠在身后的风中。
风中,遇见了一个熟人。
他,快乐地冲我点头微笑。他是我的朋友,我们是同一年,为了同一个目标,从不同的城市来到了日本。我与他,在同一个研究室学习;他与我,曾在同一家餐馆打工。
他,有姐姐在身边帮忙资助;我;在为身边的姐姐奔波忙碌 。
风中,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告诉那个每周接送我的日本人,我回来了,晚上的中文课继续!所谓的学生,其实是十来个比我父母年龄还长的慈祥老人,他们对我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关爱有加。
他们,跟我学中文,了解中国文化;我,跟他们学日语,了解日本民俗。
风中,我继续前行,气定神闲,不知疲倦,不知辛劳。
路很长,车很多, 人很匆忙,生命却很寂寞,起起落落,悲欢离合。
……
第二天一大早,院长打来电话,一个好消息:姐姐的眼睛可以手术,对方有50%的把握!不过,因为伤势太过严重,他们还需要仔细研究,以便拿出更好的手术方案。
悲喜交加的我放下电话,骑车去了医院,我想再一次证实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
院长说,对方同意到他的诊所为姐姐手术,但我必须抓紧时间,因为两个多月后这位专家将去美国开会、讲学一个月,回来后就快到忙碌的圣诞、新年了。另外,因为他是国立医院的医生,所以也只能是利用周末到全国各地出诊,这些我都明白。
拿到了院长为姐姐出具的同意接收住院的信函,我又飞奔地回到了家。
我电话告知姐夫尽快为姐姐申请护照,然后按我说的去准备他们的各种材料,同时我也会以最快速度寄回去我需要提供的材料,准备齐全后就一起寄到指定的签证代办中心。
信中,我帮姐姐填好了所有表格,并用彩笔勾勒出所需材料的明细,并小心翼翼地附上了医院的一切资料,以保证签证能顺利拿到,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很快,姐姐的签证材料递上去了,批与不批,只能听天由命。剩下的,便是耐心等待。
等待,是一种漫漫冬季无雪飘,长长春旱无雨声的期盼;是一种心域的痛楚,如古老非洲纵横交错的"坎儿井",如撒哈拉沙漠吞噬着一片片绿地。
等待,是秋风中挂在树梢的那张颤颤的枯叶,令人心烦意乱,让人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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