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枝心里感动异常,脸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就一时没忍住,让你担心了。”
“吁—”李鸣岐听了王桂枝的话,心里酸涩绞痛,悲愤交加。他长出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慢慢地说:“桂枝,这些天,委屈你了。我现在不敢说,你不需要忍。可是,在我面前,你真的啥都不要忍。”
“嗯那。”王桂枝毫不犹豫地爽快点头赞同,语气肯定地说:“在你面前,我啥都不需要忍。”
李鸣岐有点儿诧异地挑起一条眉毛,静静地看着王桂枝,但笑不语。
王桂枝破涕为笑地说:“你那啥表情?不信我的话?”看到李鸣岐竟然点头,王桂枝摇摇头,笑着解释道:“这辈子,你是我王桂枝的天,我在你面前有啥不能说、不能做的?”
“啊?哦!”李鸣岐这辈子头一回听见一辈子循规蹈矩、平淡如水的王桂枝说出这样清楚明确的表白。他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平静下来的妻子。
李鸣岐年轻的时候曾经以为,自己不一定能够给王桂枝富贵荣华,但一定会让她衣食无忧,平安无事地度过一生。活了八十多岁,李鸣岐才知道自己当初认为不算太高的期望,其实也还是痴心妄想。
王桂枝温柔地看着陷入沉思的李鸣岐,轻轻帮他掖了掖被角,穿鞋下炕,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李鸣岐手边。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入定了的丈夫,随手抿了一下自己鬓边的碎发,转身向房门走去。
“吱呀”门轴转动的响声,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李鸣岐突然醒过神来,抬头看到王桂枝正准备走出房门。
“哎,你去哪儿?”李鸣岐抬起头,身子向房门方向倾斜着,有点儿急促地问道:“大冷的天出去干啥呢?”
“你快好好靠着。”王桂枝闻声回头一看,赶紧收回迈出门槛的脚步,颠着小脚奔回炕前。她伸手按住李鸣岐的肩膀,轻轻把他按回去靠着被垛,嘴里轻嗔道:“你这是干啥呢?我去上茅房,行吗?”
李鸣岐很认真地说:“茅房太冷了,你就在屋里吧。”想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不嫌弃。”
王桂枝有点哭笑不得地说:“我就是那么一说,哪里就真是要去茅房了?”她看着李鸣岐一副非常认真的样子,又是感动,又有点好笑地说:“你不嫌弃?你现在就是嫌弃也没招了吧?”
李鸣岐像个孩子一样,两眼固执地盯着王桂枝,下颏上的胡须不停翘起,就是不说话。
“唉。”王桂枝轻叹一口气,柔声细语地对李鸣岐解释说:“这天儿太冷了。老三家的回来肯定冻坏了。我去熬点儿姜汤,她回来给她喝上一碗,多少去去寒气。”说着,她顺手再给李鸣岐掖了掖被子,转身就要离开。
““哎,”李鸣岐抬起手臂,想说些什么,又任由胳膊重重地落在了被子上,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
从这时候开始,每逢周素娥被勒令去劳作,王桂枝都会在家里熬好姜汤,等周素娥回来喝上一碗,才能略微放下心来。
冬季里白天短,黑夜长,不等到了晚饭时分,夜幕已经渐渐低垂。早些年,许多人家为了节约粮食,节约柴火、煤炭等,隆冬季节都是一日两餐。等到天黑透了,一家人都早早上炕睡觉,也不会觉得肚子饿了。
李鸣岐和王桂枝因为年纪大了,每天活动少,胃口也大不如前,早就在冬季里恢复了一日两餐的习惯。
在冬季里最冷的那一天,周素娥吃完饭就被叫走了,天都黑了,还没有回家。
王桂枝早早地照顾着李鸣岐吃了晚饭,伺候着他洗漱完毕,在炕头暖暖的被窝里躺下。她自己也顺便洗漱一下,回到东屋外间,坐在炕尾,一边折叠着刚刚洗好晾干的衣服,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偶尔还抬起头,向窗外张望一下。
李鸣岐侧着身子,看着有些心神不宁的王桂枝,轻声问:“桂枝,你怎么了?”
“啊?”王桂枝听到李鸣岐的问话,转过脸看着李鸣岐关切的眼神,随口回答道:“不知道咋地啦,今儿个我这心里总是砰砰乱跳,感觉要出啥事儿。”
李鸣岐有气无力地安慰王桂枝说:“你别自己吓自己,能出啥事儿啊?心不跳了,人就没了。”
王桂枝忧心忡忡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很难受、很害怕—”她话没说完,李鸣岐的声音就打断了她的话头。
“怕啥呢?”李鸣岐尽力抬起头,冲王桂枝勉力一笑说:“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李鸣岐说了几句话,就支撑不住地倒回枕头上,喘着粗气说:“咱们都活了八十岁了,啥事儿没有经历过,不怕哈。”
“可是,”王桂枝一反常态地固执己见,接着说道:“天都黑透了,老三家的今儿个还没回来呢—”
“哐当!”她的话音未落,屋外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就是李舒华和罗小琪的尖叫声:“妈!妈,你这是怎么了?!”“姥姥,姥姥,你怎么了?!”
王桂枝听见声音,立刻穿鞋下炕,打开房门,奔了出去。她看见周素娥满头雪花,满身泥水,狼狈不堪地被李舒华和罗小琪半抱半扶着,步履蹒跚地向西屋走去。
“老三家的,你这是怎么了?”王桂枝失去了一贯的平静和恬淡,忍不住大声惊呼。她一反常态,焦急地冲过去,伸手想帮着扶一把周素娥。
她没有注意到周素娥疲惫不堪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厌烦,也没有留神自己站在了她们娘儿仨的必经之路上,稍微挡住了她们的路。
“奶奶,你挡着道了。”李舒华强忍着不耐烦,语气不善地呵斥着王桂枝。
“啊?哦,”王桂枝赶紧往旁边让了让,嘴里急切地说着:“赶紧的、赶紧给你妈换衣服,我熬好了姜汤—”
“行了!你有完没完?”扶着周素娥的罗小琪突然爆发了。青春躁动期的她冲着王桂枝大声喊道:“我姥姥为了你们这两个老~都快被折磨死了!你那一碗破姜汤有啥屁用?啊!”她含糊不清地带过了到嘴边的不敬称呼,却没忍住爆了粗话。
王桂枝惊呆了。在这几十年中,这是她第一次被自己的后辈当面不敬、大声呵斥。她一时间头晕目眩,手脚冰凉,瞠目结舌,呆呆地站在地当间,没有了反应能力。
周素娥和李舒华仿佛没有听见罗小琪的话,沉默地挪动着脚步,慢慢走向西屋。
“啪!”东屋里传出一声茶杯摔在地上的脆响,紧接着是李鸣岐喘着粗气的怒吼:“混账!呼呼、王八蛋!呼呼、欠揍的王八羔子!谁教你这样和长辈说话的!呼呼、老李家没有你这样欠教养的鳖犊子玩意儿!”
东屋里的声响止住了周素娥等的脚步。听到李鸣岐呼哧带喘的叫骂声,李舒华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不管造反派怎么折腾李鸣岐,她还是本能地惧怕一向威严的爷爷。
王桂枝在听见茶杯摔碎在地上的脆响时,就回过神来,手脚颤抖着奔回东屋去了。医生说过,李鸣岐要静养,不能动气,更不能发火、动怒。她听见李鸣岐暴怒的声音,心里担心极了。
周素娥轻轻拉了一下罗小琪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话了。可是,年轻气盛的罗小琪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辱骂过,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她甩开姥姥的手,伸长脖子冲着东屋高声叫道:“横什么横?有本事不要让别人替你受罪!有本事到外面横去!”
李鸣岐闻言狂怒,血涌上头,涨得满脸通红,气越发喘不均匀了。他从炕上猛地坐起来,气咻咻地要穿鞋下地收拾这个混账东西。
“老头子!”王桂枝进门看见李鸣岐身穿着单衣要下地,赶紧冲过去,拼尽全力把他拉住,使劲儿让他回到被窝里去。她焦急地说:“老头子,你快躺下,这才刚好一点,不能再—”
“你放开!”李鸣岐努力要挣开王桂枝的手。可是久病的他体虚无力,已经犟不过王桂枝这个瘦弱的老太太了。他只能继续扯着嗓子,呼哧带喘地叫骂道:“你让我出去,我要去揍这个没教养的王八蛋!打断她的腿!把这个混账东西赶出咱李家!”
李舒华听见爷爷对自己女儿的辱骂,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来一个字。她只是脸色发白,双手不自觉地握着周素娥的胳膊,越捏越紧。
罗小琪跳起来大叫着:“来呀,你来揍我啊!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也省得我看着姥姥见天儿替你遭罪!”
王桂枝听到罗小琪再次提到“替你遭罪”这个茬儿,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忽地一下子涌了上来。她继续使劲儿拉住李鸣岐,嘴里不停地恳求道:“老头子,医生说你不能动怒,别生气,别发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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