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小,我父亲也正年轻,我父亲那一辈的人都还在是皮肤光滑头发锃亮的小伙子。时值残秋雏冬,路上寒风呼啸,柏油路栓在一片荒地上,荒地挤碎了柏油路,零落着松散的草丛一青一黄,空气中拖着沉重的水分,把所有东西都压得很低,不同于干燥的时候一样风卷尘土。偶尔路过一辆车子,很久以后才路过下一辆,有时候是几辆跟着一起路过,有内燃机沉闷的轰鸣声,好像是几辆车的重叠在一起发出来的,不过还不确定是在哪个方向,等到越来越近的时候才听清是从哪里来的,并能知道那是摩托车的声音。摩托车的身影随着声音变大逐渐显现在不远处路被坡地吞没的地方,看到露出三四辆来似乎便是所想的这么回事了,可马上就在后面一辆跟着一辆冒出来,接连冒出了七八辆,等它们以长长的队伍向这破碎的公路驶来,碾压过路上的沙石,一些在滚动的车轮之间起伏欢跃,一些飞溅到了路两边,当很快又恢复平静时才反应过来最后一辆已经过去得越来越远了。
路上的空气仍是湿湿的,潮湿的氛围使得摩托车以及车上人衣服的颜色都十分鲜艳起来。扶着摩托车把,稳稳地行驶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整支摩托车队偶尔摇晃了几下,不过很快又恢复整齐了,像是风造成的,但其实不是。到平坦的路段,他们便开始赛跑,队伍也热闹起来了,车上欢快的说话声没来得及散开就远远的被甩在了车后面,零碎的停留着一截两截在半路上。他们骑摩托车向来潇洒,甚至今天可以更潇洒一点,因为一路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来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和他的兄弟们就一起商量过了,打电话到处问,说这些天管得不算严,又互相透露着各自知道的小路,准备来那会儿,多了两个人,坐不上,他们沉稳地说没事,于是挤挤就走了,但其实何止多了两个人。
我想,真要是被逮到,那第一个肯定是我父亲,他骑着和他一样年轻的摩托车,载着我母亲和我弟跑在最前面。他的兄弟们当中没有谁能够轻而易举追上他,不过要是他这样都能被逮到,那我这些已经跑过很多路而年老体衰的伯们和他们的摩托车们就更不必说了。他被逮到以后,接着是我的几位伯伯,我们整个家族都被“一网打尽”,从那边排到这边都是标准的夫妻两个小孩一个,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却是两个中年男人和两个小孩。不过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也但愿不会发生。
当我二伯载着我们四人慢下来掉头的时候,我看到他颤抖的腿支撑着地面缓缓旋转着摩托车,一下子没转过来,坐在最后的另一个大人才从车上下去,我和我的小伙伴不用下去。那时我觉得二伯已经老了,连这点路都没来得及掉过头,要是我父亲肯定不费吹灰之力。其实二伯不老,可能是我们那辆摩托车人多,在差一点就要掉过头时交警也正好赶到了。看着交警气势汹汹的一个接着一个从车里下来把我们围住,那时让我感到原来警察叔叔是那么令人害怕,二伯不慌不忙地把车掉好头停着。我们两个孩子从车上跳下来,觉得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一样,像快要世界末日,天空也逐渐暗沉得可怕。
我也记不得那些交警和我二伯他们两个说了些什么,一直在那说了很久,我和我的小伙伴也没害怕了,因为看到两个大人好像也没害怕。他们说他们的,我们两个跑到一边静静地坐着看他们。
摩托车队来时七八辆,但就只有我们这一辆被逮。这七八辆摩托车一路上都挨得比较紧凑,一辆也不会被甩,一辆也不会落下,我们这辆便跟在了队伍最后面。进城跑了一段路后,我们后面的便看到前面的几辆已经掉过头往回跑了,然后前面的摩托车接二连三的往回经过了我们的摩托车,不用说就知道是前面有交警,他们以为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轻松地把车掉过头,就算他们知道我们来不及掉头他们也不会停下来等我们慢慢掉头的,反正被逮一辆总比被逮几辆好。他们尽管一溜烟就跑没了。而此时,我们两个小孩正一旁看着矮小的二伯他们两个被交警高大的身影覆盖,我注意到二伯和交警们说话的语气显得很淡定,似乎他一开始就接受了已经发生的这一切。作为摩托车司机,如果他表现得很害怕,那我们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何况还有我们两个小孩子一起。
马路驶过的汽车,马达声近来又远去,这样的声音我听了无数遍,它们交错编织成天边一张晚霞的网格。汽车渐渐稀疏,有些交警也已经精疲力竭,在一边做着休息或者活动的姿态,走走停停。二伯他俩和刚开始的状态一样,我也不累,只是有点不耐烦,不过能忍得住,我的小伙伴一会儿蹲着一会儿站起,估计他现在的感受和我一样。有时候我还觉得警察叔叔给我们提醒一两句就完事了,看来不是提醒那么简单才耗到这会儿的。小伙伴伸过来半袋方便面递到我跟前,我看着大人们说话的时候也看到了他的方便面,那个拧开方便面口的袋子里面揉碎的方便面也是他什么时候就吃了,没吃完才留到了现在,也可能是他忘了现在才想起来。他掏出口袋里的方便面,一拧开就递给我先抓第一把,他的方便面让我以为我也饿了,其实我不饿,只是可以吃也可以不吃,既然他要分给我,那我就抓一把吃吧,于是我们两个一人一把分完了那半袋方便面,最后连袋子底的方便面调料也没放过,我们把调料和着方便面渣托在手心一边舔一边看着他们说话,吃了手里的方便面调料他们也放我们走了。
尽管我还小,我知道我们的摩托车队是为吃酒而去的,并在路上被交警逮到了。那时只有摩托车,大多家庭也没有摩托车驾驶证,加上人多,不规范驾驶是难免的事,不过还好我父亲他们年轻爱冒险。他们凭借一直以来去哪里都没被交警逮到的经验,有百分之九十九不会遇到交警的把握,恰巧今天占到了那百分之一里。我父亲还没被逮到大概是因为他最年轻,他的摩托车也和他一样年轻,他在后面载着我母亲和我弟冲在最前头时像一匹放荡不羁的野马,我跟已经不年轻的二伯和他不年轻的摩托车跑在最后的时候也曾想过要是坐父亲摩托车的人是我该多好,但那时弟弟还小,怕他会闹,所以让我去跟别人坐更合适些,于是我就去和他们当中最熟练的二伯坐,我们多出来的几个人便一起挤在二伯的车上,慢慢走在最后面。比我父亲早骑了几年摩托车的二伯是不是已经用完了他那百分之九十九的幸运才会让我们这几个落到这样的下场,本来逮到的应该是我的父亲,虽然他没有我二伯经验丰富,可他眼里装满了速度,恐怕交警也追不上他。
我们到吃酒的地方等着吃完晚饭,过了很久,到十点多的时候那些掉头跑掉的车和人才陆陆续续赶到这里。大概交警也知道他们还要经过那条路,交警才等到很晚下班,他们也是跑去躲得差不多了才敢出来。
交警把我们放走以后,二伯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接电话,他在和他们联系。晚上我们又整整齐齐的坐在亲戚家里,围着火炉,男人们在互相开着玩笑,女人们一声又一声的感叹——还好没事,遇到交警在她们嘴里就像村里什么人又去世了一样。我和小伙伴也在对坐其他车的小伙伴说着这件事,我感觉我们和大人们说得一模一样,直到我听见他们询问交警为什么把我们放走时,二伯说交警看到两个孩子在分方便面吃时以为是饿了,如果他们再耗下去两个小孩子都要饿死了。交警只好提醒了几句,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这是最后一次,永远不要有第二次,我们便开车走了,而那时我们两个还并不知道是因为我们两个才放我们走的。此时气氛也放松了起来,整个屋子弥漫着暖洋洋的空气,我们的影子随着火炉里荡漾的火光映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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