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忘记这里。遍地的曼陀罗花在被撕扯成碎片的夜里恣意开出刺目的猩红色,我纷飞在浑浊天空中的头发写满爱与欲交战的挣扎。
� 曾府,这个曾经盛开满园海棠,蜂飞蝶舞的浪漫庭院竟成为我生命中的劫数,午夜梦回黑暗中的毒。�
1、下生� �
“嘉恕,真的是你么?”我一张口,便是撕心裂肺的啼哭。你知道你有多久没这样抚摸我的头发?有多久不曾这样轻吻我的额头?我甚至感受到你满足到手足无措的惊慌!我躺在你宽阔的臂弯里,一仰头便是那么熟悉的藻井雕栏,脂粉和血液纠缠着戏谑的钻入我鼻孔,仿佛造化与我的一个浅浅玩笑。
� 仆人们低低啜泣着,床上玉一般的生命凋谢在红尘的纷飞倾轧中。婉娘跪在床边:“采素姐姐,你醒醒啊,睁开眼看看,少爷被平安生下来了,你醒醒啊……”�
她终于哽咽住了,呜咽成了弥漫血气的房间中的唯一旋律。�
嘉恕的眉棱骨抽动了一下,抱我的手臂略略用力,转身面向床榻。�
哦,原来景象比我想象的要缤纷的多,床单已经被染成炫目的红色,如大朵大朵的玫瑰盛开在一塌绫罗之上,慵懒,灿烂而冷酷。窗外海棠枝叶摇曳生姿纷飞似雨,柔弱的芳香撩开脂粉与血液织成的迷障,徘徊在房间里久久不愿离去。心,在瞬间被刺痛,我又大哭起来。
� “好了,都下去吧,婉娘,你抱少爷出去,这里……不干净!”� 嘉恕的脸上纹理交错,冷酷而理智,仿佛我们从未相识。� 婉娘起身,满脸泪痕抱过我。我睁大眼睛,想从她幽深的瞳孔中寻找答案:“婉娘,傻丫头……为什么……”�
院落中央落木如舞。我知道,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
2、怪疾� �
“夫人怎么样了?”�
郎中摇了摇头,眉头紧皱:� “在下愚昧,实在瞧不出尊夫人的病症……”� “先生悬壶济世,治愈病患无数,却瞧不出这症候么?”
� “尊夫人脉象时强时弱,气息忽若游丝,忽若洪钟,在下实在看不分明,就连……”郎中踌躇一下道,“就连声音都会有变化的……”�
“声音?”嘉恕——那个我已经称作爹的男人霍的站起来,眼神闪烁不定,“这么说,太医说的……是真的?”�
郎中欠身:“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丫环仆人尽退。房中摇曳的几点烛火如鬼火般。�
“那日尊夫人丫环引在下来为夫人诊脉,在下刚刚踏入内室,便听见……听见男人的呓语之声,只是……那也不是纯粹的男人声音,似乎还夹杂了女子的哭泣和喘息声,而当时房中并无他人,更令人生疑的是,这些声音都像是出自尊夫人一人之口……”郎中皱眉,额角沁出冷汗。�
爹失神的站在中央:“太医也这样讲……难道……”�
“嘉恕……”微弱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 “陌儿!”爹急急的奔过来,握住姨娘的手。� “陌儿,你怎么样?依旧是头痛?” 爹俯身抱起姨娘,“我叫下人煮些莲子汤给你喝,夏天暑气重,你怕是受了热。”� “不!嘉恕,你别……别走!”姨娘在爹怀中挣扎着,惊恐涂满了整张俏丽的脸孔, “嘉恕,我总是做噩梦,我会……会梦到,我的头……”她突然闭了嘴,好像有种神秘的力量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开始艰难的喘息,大声咳起来。她的眼珠偏向一个方向,似乎要转头,脖子却无论如何不听使唤。床帏剧烈的摇晃着,吱吱作响。男人尽管早已习惯这样的情形,却依然痛不欲生的抱着他心爱的女人——� “陌儿……”泪如雨下,窗外的枯枝海棠像群渴爱的天使,万分焦灼中等待着万顷甘霖,她们的身旁,牡丹开的正娇艳……� �
3、婉娘� �
已经巳时时分了。我依然赖在床上不愿起来,我喜欢像条小狗一样,在柔软的床榻上爬来爬去。尤其喜欢盘膝坐在那里,怀抱着我的枕头——我好喜欢我的枕头,柔柔的香香的,用力捏去,里面似乎还还有硬物,是什么呢?我懒得去想,只是这样坐着才能给我要的那种安全感。然而我只是这样坐了两个时辰,就有丫环叩门了:“少爷,老爷叫你去呢。”�
狠狠抻了一懒腰,这已是我来到这世上的第十个年头,听婉娘说我出世时海棠开的正美,爹便唤我“棠儿”。�
只是,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爹的妻子是个风韵撩人的女人,丰腴如中天满月,也恰如这七月牡丹般占尽男人的视野。她要我叫她“娘”,我只是缄默。我不肯把海棠从记忆中抹去,那些被连根拔起丢在地上,挣扎在风中的精灵是那样的无助,我看到姨娘盛气凌人的站在一旁,被天下华服包裹起的这具女人的身体,以及臣服在她罗裙下的男人,在我看来只是一场无聊的游戏,可笑的败笔。�
铜镜前,婉娘为我梳头,自我记事起,她便用这把精美的象牙梳细细的打理我的发。她永远那么苍白而羸弱的样子,仿佛弱不禁风。我唤她婉姨。�
“少爷,下个月是您十岁生日,奴婢送您什么礼物呢?”她柔柔看定我。� 我抬头,眉心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一颗朱砂痣,婉姨单薄如纸的身体映在铜镜中,眼角已有了细纹。� “十年了,婉姨……”我的声音拖了很长,有些飘渺,“我想要,拥翠轩那张雕花玉塌……”�
她的象牙梳掉到了地上,溅起细碎的尘埃。我俯身拾起:“我知知道,这些年婉姨一直视我如己出,更知道……您和母亲的发小情分无人能及,我早已当您是母亲了……”�
我依在她怀里,那里有母亲的味道,我闭上眼睛。�
正堂里,爹端坐在桌旁,坐下的黄花梨木散出温润的光泽。�
“棠儿,你姨娘病时你去探望过她么?”� 我不语,心底泛起冷笑。�
“爹问你话!”�
“没有。”�
男人沉默了,这似乎是他要的答案。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似乎有很多话藏在那里。� “去看看她,她现在很可怜,你……要听话。”�
说罢,拾起官帽,消失在三度光影之外。� 我抬起头,眉心的朱砂痣开始刺痛,男人只是老了些,鬓间星光的颜色刺入我的眼,晃晃如一盏毒酒。�
“我会去,只是,姨娘并不想见到我。”齿间渗出殷红的血。� �
4、拥翠轩� �
“姨娘,今日精神可好?”我一欠身。� 满园牡丹衬托的她如仙子般,长裙曳地,满园生芳。她钟情于她的夜莺,并不睬我。� “姨娘并不像生病之人,只是爹要我来看你,我便来了,既然姨娘忙着,我这就走。”我转身。�
“站住。”她的翠玉镯子碰到竹笼发出钝响,“你这样对为娘讲话么?”�
我转身,面向她,等她下文。� 许久,她深深的戒备和恐惧被匿起,蹲下身来:“棠儿,近日读了什么书?先生教的可好?”� “姨娘,没有事的话,我先退下了。”� “棠儿!”她乞求的看我,“我们已经是……”�
“没错,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我灿烂的笑了,“然而,有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梦境。”�
她触电一般弹开,满眼惊恐:“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是真实的,不是梦境。”我平静的笑着,拉开领子。“这块烙痕,是最真实的存在,谁也改变不了。”�
她大叫着从我身边爬开,像极了丑陋的豚彘,她大叫:“来人啊快来人啊!”�
周围全是仆人们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我逼近她:“更有趣的还在后面,凭陌公主,你最好有准备!哈哈哈……”我狞笑而去。� 她早已昏倒在地。�
爹回来已是傍晚,一进门就直奔拥翠轩,他心爱的女人一脸苍白的跌落在沉沉睡梦中。� “夫人是怎么发作的?”�
“夫人今早气色很好,一直在院中赏花逗鸟,并无异常……”�
“放屁!”�
男人暴怒起来,“好好的怎么突然昏倒?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仆人抖作一团:“小人一直在打扫庭院,并无他人进来……”�
“只是……”另一仆人插嘴,“夫人赏花时突然自言自语,还,还用手狠抓脑后,小人们刚要上来阻止,夫人便倒在地上了……”�
我静静的伏在床榻上,柔软温暖且带有脂粉气息的床是我倦怠时的天堂,我的指甲长了,可并不想剪,我喜欢听它们划在枕头上那种丝丝的脆响,我好想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为什么外表柔弱不堪的东西会有那么坚硬的内核。我开始用力了。�
我看着爹陷入沉沉恐慌和疑惑中去,我早说过了嘛,姨娘不会喜欢我的……�
� 5、梦魇
� “棠儿,求你,从前都是……都是我不好……我……我该死……”�
她低低啜泣着,我无动于衷,我坐在我的床上摆弄我的枕头与你何干?你的话我一句听不懂,只是这该死的枕头,究竟有多么厚呢?为什么一层一层剥开,始终不得窥见里面的奥秘……�
“棠儿……很痛……求你下去……你的母亲,我一定好好安葬她……我会请高僧为她念经超度……”�
我歪着头:“姨娘,你不要总是动,我很费力的,你瞧,我不也是为你好么?我只想看你好好吃东西。快了,马上弄好了。”� “你这个魔鬼!”
� 她突然咆哮起来,扯着我的头发,伸手去抠我的眼睛。“你是魔鬼!魔鬼!你为什么不痛快杀了我?!告诉你,你母亲就是喝了我赐的毒酒毙命的!你杀了我啊!”
� 我咯咯的笑着:“公主,您冷静些,您怎么不能体谅我的苦心呢?看,我的头皮都被你拉下来了,我也会痛你知道么?真的只剩一下了,就要好了……”�
我的手指已经触到吱吱涩涩的东西,那好象是一条完好的白骨。我翻身下床,站在她面前。�
“你瞧,我没有骗你,这不是好了么?明天起,我会做好吃的东西给你补补身子,你病了这么久,一定很虚弱。还有,我不会再来扰你清梦了,因为,有它陪着你了……”
� 我俯下身去吻她光洁的额头,像嘉恕吻我那样,现实破碎在支离的梦境中……�
� 6、蚕食� �
我没有食言。我开始做回乖乖的孩子,每天炖猪手和红枣给姨娘送去,细细的气泡升起又破灭,直到皮肉全部烂熟在锅里。我陶醉于这种香味,然而姨娘并不想吃,她抗拒着,但没用的,她的身体上长出我的卧底——后颈那张新长出的嘴贪婪的咽着唾液。
� 我笑他馋,如一个贪嘴的孩子。我的头发垂到腰际,婉娘只顾每天躲在屋角发呆,连给我梳头都忘了,她不是视我如己出么?骗子!都在骗我!
� 我轻轻撩了下姨娘的头发,告诉她汤要凉了。她的秀发真的很乖,在瞬间飞扬起来,变成无数弯钩,直直插入汤水中,碎皮烂肉连在一起被送进那张新长出的嘴里,很满足的样子。
� 姨娘的脸孔扭曲着,空洞的眼眶淌出的红色汁液干涸在脸上。
� 就是这样一张脸,长在这样一具身体上,外面罩上了至高的权利的凤冠霞帔,便令嘉恕忘却了对我的承诺,洋洋洒洒当起了他的驸马爷,令他的女人成为拥翠轩新的主人!你们过着烈火烹油的光鲜日子,可知我的身体却在潮湿冰冷的地下忍受蛆虫的啮噬!�
美味见底,可它依然意犹未尽。我微笑替他擦去满嘴的狼狈:� “还要吃么?好吧,等我。”
� 它潜伏在黑暗中,仿佛长了眼睛,大口大口喘气,我看到了它急切的点头。� 回到我的房间,拖起手脚俱无的婉娘,我留下了她的眼睛,为了叫她认出我。�
“采素姐姐……”她凄厉的笑着,“你还是回来了,我伪装的不够好,你还是发现了……”�
“没有什么能骗过一介怨灵。”我的笑容荡漾开来,“我胸口的六角星型烙痕,不是你亲手所为么?我眉间的洞也是你的杰作,不是么?当年嘉恕与凭陌公主暗通款曲,太后便以皇家体面为名赐我毒酒,说我饮后四十九日便可无疾而终,所幸,我生下了我的儿子,而你,竟每日以淬了剧毒的木梳为他梳头,诅咒他早点死去!还在我身体上胡作非为,为让我永世不得超生!”
� 婉儿,我的好妹妹!我们二十年的情分被你狠狠撕碎,伴着十年前凋落的海棠一起,尸骨无存。你的私欲和背叛才是令我痛苦不堪,不忍回首前尘的缘由!你知道,你怎样在我心上划上最痛的一笔么!你当日伏在我的床前痛哭流涕,我却早已窥见你袖中那柄法器了。� 地板上盛开出绝望的玫瑰,与十年之前何其相似,它们蔓延交织在一起,炫耀的绽放出生命祭奠的仪式,我的婉儿绝望的坐在上面,接受着四方恶魔的顶礼膜拜。她不再美丽,犹如一只人彘……�
“采素姐姐……”失去手脚的她以一种奇特的姿态向我爬来,蠕动着如一条蛆虫。“我对不起你……可是,求你看在嘉恕的份上,饶了我腹中的孩子……他是……曾家的香火啊!”她放声大哭,“你也曾是曾家的人,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家断了根,百年之后连个祭祀的人……也没有啊!”�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我们?我和你们?”我凌厉的笑着,如一介游魂长出了毒牙,伤人同时也在自我啮咬着,痛不可当。“我的灵魂将永不得进入轮回,都是拜你等所赐。而至于嘉恕,他低三下四甜言蜜语卑贱如牲畜,只为了求我喝下毒酒!还有何情分可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吧,好妹妹,你的主子已经等急了。”
� 我背过身,不忍看到纷扬如铁钩般姨娘的头发刺入婉娘的身体,不愿听到哭号和皮肉撕裂骨肉分离的脆响。还有婴儿的软骨在坚口利牙间碎裂的回音更令我不寒而栗。� 婉儿,傻妹妹,我只情愿一切都是幻觉,都是梦境……�
“膨”的闷响,姨娘在永无止境的索取中倒下,她的胃是她的替死鬼。�
7、殇逝�
� 陡崖之下,我怀抱着我的嘉恕,他一如当年的明朗俊秀,尽管脸上多了些风尘雕琢的沧桑,但我依然视他如一生之珍宝。�
日已西斜。我看见那个身着碧色长裙的女子和她心爱的人嬉笑追逐在莽原之上,沐浴在山风之中,女子温润的长发有如雨般海棠花瓣滑落,她如一只幸福的雏燕,被托在男人的掌心,抬头便是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男人吻着她的额角:“素儿,等我考了功名,做了官,便把全世界做好的都给你,让我一辈子好好疼爱你。”�
女子不曾想到,只是一句简单的话竟成了她的谶语,她梦呓中挥之不去的寒冷。他考取了功名,做了大官,身边是宝马香车,美女流苏。他醉了,梦里山河锦绣无边,他终于拜倒在权势的秋波媚眼之下,忘记等他回家的碧衣妻子,那一树海棠,朵朵都是焦灼的盼望……� ……�
在蟋蟀交织的叫声中,男人睡在妻子的臂弯里,没有纷争和欺骗,锦绣河山散去,过往如烟。
� 你说你不会三妻四妾令我委屈,你说若是我出事,你便不会苟活在世上,嘉恕,我只是在帮你履行你的承诺。因为,你好胆怯!胆怯的背叛了我,胆怯的求我服毒,胆怯的独自在世上,苟且偷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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