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不谋而合的即兴,我们奔赴一场不期之约。
对于你,我好像知道很多,却又知之甚少。曾不止一次地听过你的名字——黄草岭,从孩提时代到桃李年华,却不曾见过。
儿时对你的了解是远嫁的女人带来的——你在连绵的山外,你那里的红花椒味道很好。她们年轻时到你那里采摘花椒,便留了下来,年节时候给亲朋好友捎一些回来,正合腌腊肉、泡豆酱。那花椒真是香,远远闻到就觉得神清气爽,而它的麻味则是减一分嫌寡淡,多一分便觉浓烈,不多不少,刚刚好。我曾品尝过重庆火锅里大团大团的花椒,一律是绿色外壳,麻得浓烈但不香,遂动过向重庆人推销你的红花椒的念想,却在几番思量后作罢。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物,一方物成就一方口味。我钟爱的味道他们不一定喜欢。
生在大山里,一眼望见的除了山还是山,攀爬过后颇觉山高路远。因而,你在我的印象里仿佛是云天外的某种存在。但真正地翻山越岭,足行千里之后,才觉得你和我是那么亲近,只是隔的亲戚。我的父辈们是你的常客。到你那,说远也远,要翻几个山梁子几座山,说近也近,不过上山下山的功夫。
可是,直到我二十四岁,都未曾探访过你。你在我脑海里是遥远而又亲近的构想。
冬日里,听说遥远的山上飘了雪,顿时就遐思飘飞,心向往之。雪向来是我们这里的稀罕物。父辈们活了半世,经历过一场雪竟变成一辈子的谈资。他们都无法忘记,那个夜里,世界一下子就变白了,以为天已大亮,随即背上书包就要往学校里赶。睡眼惺忪地跳下院子心,“嘎吱”一声险些滑倒……物以稀为贵,对我们这些长在北纬二十三四度的南方人来说,雪的洁白和飘逸都是无与伦比的,它对人的诱惑也是无与伦比的。
就那么突然的,决定到你那里,内心坚定地期待着一场盛大的雪景。二十八公里的路程,七弯八拐,云遮雾罩,冷雨不绝,让我从坚信转为不确定,再到妥协,想着赏雨也是不错的经历。突然间,密林不见了,眼前豁然开朗。忘了该怎么形容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在我眼前展开的狂喜,只记得周身血液奔涌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奔跑,却不忍打扰到你。
是的,你在安睡。在雾气笼成的床帷下酣眠。我闯进帷帐,看到了你盖的棉被,俨然一幅淡墨图画。白色宣纸上由纵横舒展的线条构成的一片片坡地和用以隔开坡地的山沟。山沟部分着墨较多,显得立体而绵延。坡地上依稀可辨三五成群的瓦房和房前屋后落光了叶子的果树。然而,这幅画的颜色并不单调,火红的柿子还挂在枝头,金黄的地涌金莲站在地坎头。当几只闲不住的小鸟飞来落在枝杈间,翘起尾巴偏着头转动眼珠子打量我的时候,才惊觉,这哪里是一幅画,是跳动着生命的脉搏的村庄!
我以一个不速之客的心虚,悄然溜达一圈就离开,不敢贸然许下再见之期。
原来,就像人与人会突然相识一样,我与你的相遇,是不期然的,却又像熟稔已久。骨子里的亲近让我觉得你不是人们所传说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子,仅仅是我山那边的亲戚。
再见,已是春暖日长、姹紫嫣红之时。风一日日地吹,唤醒的不仅是沉睡的生命,还有虚幻的梦。
眼前不再是飘渺的淡墨风景画,而是青瓦白墙,桃红梨白,蜂飞蝶舞的真实世界。一台一台的坡地,一条一条的山沟,一间一间的石板房,一树一树的芳香,一山一山的花海。我在桃树下驻足。昔日被雪花亲吻的深褐色枝条上冒出了花苞,正努力地绽开。暖阳从无量山飞过来,逗弄这枝头的粉红,很热闹的样子。树,还是那些树,却已是不一样的风景,谁会想到光秃秃的毫无生气的皮囊下竟会隐藏了如此强大的动力,让每一个节巴都开了花!它们或许已经忘记雪花的缠绵。我还是我,却是不一样的心情。我还记得雪花萦绕发丝的温柔,记得雪地里歪歪扭扭的脚印。可是悲伤似乎不应该属于这里。公路上驶来一辆又一辆轿车,载来一群又一群的人,奔着花香而去,嬉闹着在树下穿梭。走了一批,又迎来一批,络绎不绝,累得地里的白萝卜花耷拉着脑袋。待暮色四合,人们就像突然被风吹走了一样消失不见。一切如旧。总有些遗憾,为人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轻浮。世间有多少人总是这样突然闯进别人的生活,勾勒了花样世界的轮廓后又突然离去,使得一切如山市般虚渺。
夕阳下,羊群从山坡上冒出来,黑色的毛发在斜阳下闪着金光。伴着叮叮当当的铃声,它们你追我赶地奔向山下的家。偶有几只顽劣的,趁主人不注意,轻轻一跃,就跳进了来不及栅栏的豌豆地里,趁机拽几片清香的豆叶。主人举着长棍鞭打叱骂,它们只得无奈地钻回黑黢黢的队伍。桃花李花在笑,地涌金莲在笑,庭院里的小孩在笑。一切都充满了生活气息。其实你开花不过为了秋天的硕果,你繁忙不过为了民众安居乐业,又何须计较外人的来来去去?不管他们来不来,你都只为子女的繁衍生息,不会因为突然闯入的人而欣喜,也不因他们的离开而怅惘。你计较的的是谁家地里该多种些苹果,谁家的樱桃需改良品种,哪个山沟的刺苞菜长势喜人,哪片花椒可以采摘。若不为刻意迎合又何来离殇?至此我才明白,为什么你留住了那么多妙龄女子,让她们甘愿在这里劳作奔忙,传宗接代,并且期待美好明天,并不是因为这里的男人多么英俊倜傥,而是你能够让彷徨无措的心灵找到方向。
我也离开了。耳边不停地回荡着从我老家嫁过来的阿姨那热情的话语:“你有时间就来。”我颔首微笑。心底默默地期待着下一个不期之约。即兴而来,无需承诺,无需计划,无需等待。你,是我山那边的亲戚,离开了会牵挂,来了会心安。
不由得想起曾经读过的诗句:“不要为一棵树/虚构一场风/假如我是叶子/必定紧紧挽住枝头/挽一个不期之约/永不凋零………”一直害怕告别,其实是怕别后的迷惘和孤独。但人生多的是不期之约,我们要做的就是像那果树一样,或以芽胞,或以繁花,或以硕果,或以遒枝,用最美的姿态,去赴这场浪漫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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