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招了？”
“回大人的话，他全都招了。陛下亲自审问，想来他也不敢不招。”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下官谨诺。”
我跪坐旁侧，为芝薇的烛台里添了一勺桐油。火苗“噗嗤”一晃，尚宫局的正殿倏然亮堂了几分。
“想不到他也会全招。”
芝薇埋头整理文书，语气温沉沉的：“不过倘若他不全招，咱们今日怎能有幸，坐在这尚宫局的正殿呢？”
我会心一笑，缓慢搅拌着铜制的青兽海纹勺：“那倒也是，没有他推波助澜，韩玉蕊也不会这么快倒台。”
芝薇写字的手轻微抖了一下，眼里闪烁着丝丝入扣的恨意：“那是她的报应，当初她害我们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她怎么会想到呢……”我低垂了头，珍珠耳坠顺服地贴在锁骨上，冰凉的触感让我的身子不禁微微发颤，“估计薛昭仪也没想到吧。”
芝薇轻轻放下狼毫玉笔，意味深长道：“有些事情就像千里之堤，一旦有个小小的缺口，溃堤是迟早的事。”
我颔首，笑意幽然：“毛延寿就是咱们的一条口子。”
我和芝薇正说着，云佩从殿外徐徐走了进来，朝我们矮身一礼，温然道：“大人，殿下传您去凤仪宫述职。”
我卷好书简递给云佩，莞尔一笑：“懿旨不可违，你且去吧，我也该回长信宫伺候美人了。”
芝薇朝我报以宽和的微笑：“也好，如今你们长信宫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美人身边又只有你这么个能挑大梁的人，快回去好生伺候吧。”
我辞别了芝薇，步履匆匆地走在回长信宫的路上。石子路两旁的栀子花满满地绽了好几丛，映衬着娇艳欲滴的蔷薇，倒也红红白白的明丽。可我却没有什么心思流连美景，满心里只想着她如今岌岌可危的处境，心中不免寒意森森。
那次家宴之后，元帝便下旨将她禁足长信宫，不准任何人探视，也不准她随意出入宫门。在皇后的周旋下，我才有限时出入长信宫的自由。因为此事，呼韩邪单于已派自己的王兄在汉朝边境屯兵，随时准备骑马南下，攻破长安。
大战一触即发。
连宫里行走的太监宫女都战战兢兢。他们听说胡人的铁骑十分凶悍，能踏破居庸关的土墙，一旦长安沦陷，自己则命不保矣。
他为了她，竟然连匈奴的江山都赌上。
我轻叹一口气，让它随风散在汉室宫廷污浊的紫气里。
渐近长信宫，远远地便望见凤鸾春恩车停在宫门口。车角四周垂下的明黄编穗流苏随着晚风轻微摇曳，在一壁暗沉深红的宫道里显得格外刺眼。
从元帝知晓她身份起，这已是凤鸾春恩车已第六次光顾长信宫了。
见我走过来，付司仪赶紧堆上满面笑意，毕恭毕敬地朝我福身：“崔姑姑可算回来了。”
我忙伸手去扶，避身不受：“付司仪万万使不得，下官只是区区掌灯，怎可受如此大礼。”
付司仪讪讪一笑：“崔姑姑虽然只是掌灯，却是美人面前数一数二的红人，可比咱们说话有分量多了。若是崔姑姑能帮我劝劝美人，那你可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我心底顿生疑窦，面上笑意却不减分毫：“救命恩人？付司仪的话下官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付司仪立刻变成一脸凄苦的模样，哀哀道：“崔姑姑有所不知啊！陛下有旨，若七天之内无法接美人到未央宫侍寝，那么整个司仪局就别想要脑袋。”
我心底波澜起伏，看来元帝为了得到她，也准备下狠手了。
“原来如此，”我故意露出几分哀悯，心底却明然如镜，此情此景明摆着付司仪又被她拒绝了，“那下官定当效劳，不过……”
付司仪的神情随着我的话语悄然变动，还未等她开口，我便继续说道：“美人答应与否也非下官一己之力可以左右，还望大人海涵。”
付司仪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我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姑姑过谦了，那此事就劳烦姑姑了。”
我一笑回之，转身走进了长信宫的大门。
还未走到正殿，就听见她淙淙如泉水的琵琶声悠然扬起。我提起铜壶走进去，立在旁侧为她掌好一盏灯。
馥儿朝宫门望了一眼，不满道：“美人明明已经发话了，她们还死赖着不走，真是贼心不死。”
她如玉的纤指在四根琴弦上拨动出流畅的音符，声音格外平静：“横竖我是不会去的，她们若想等，就由她们等到天亮好了，你又何须生气。”
馥儿咬牙忿忿：“可是这分明是在威胁您。”
“威胁？”她依旧轻拢慢捻，闲闲道，“你见我何时怕过别人的威胁？”
馥儿一时哑然，低下头若有所思，“也是，但凡威胁过美人的都不得善终，比如那毛画师……”
她的琴声戛然而止，白皙的葱指还停在参杂着涩然汗意的琴弦上。
她的声音似抹了霜花一般冰冷：“不要再提他了。我竟没想到，自我入宫起就生生落入了别人的圈套中。薛昭仪不想让我得宠，只需买通一个画师就足够了。可她再恨我，也不该白白耽搁了我三年多的青春！”
我默默地往烛台里添了一勺桐油，企图让明亮的火光照亮她心底的不平与昏暗：“可若无薛昭仪玩弄权术这一笔，美人也不会这么顺利地遇见单于。”
馥儿有些诧异：“可是她算计美人这么多，难道姑姑要美人一笔勾销吗？”
“自然不是。”
她转头看我，杏眼里的光华足以让任何人为之沉醉。我索性迎上她的目光，笃定道：“现下美人要做的不是与薛昭仪算清恩怨，而是想办法如何从长信宫出去。”
“从长信宫出去？”
“美人，美人！”
宝珠从外面徐徐走来，至跟依礼福身。她仿佛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喜，不由问道：“怎么了？”
宝珠赶忙从袖中拿出一张挂着羽毛的丝帛，我接过来递给她，只见上面用小篆写着八个字
“此生不负，静候佳音。”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片羽毛分明是他们初见时，他帽子上最靓丽的那一片翎羽。匈奴男子把翎羽视为生命，只有在遇见最心爱女子时才肯摘下。一旦摘下便意味着要娶这个女子为妻，并且承诺着为她付出一切。
我一惊，多年来历经打磨的心也不禁动了动。
她低垂着头，浓密如瀑的黑发顺服地搭在秀美的手臂上，轻声询道：“这是在哪儿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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