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规模在汉庭众多宫殿之中最为庞大。羊脂白玉砌的回廊绵延周折而上,丹墀恰半百级,汇于大殿前。十二根凤雕顶柱绕着椒房殿,光影下澈,金乌流连于精致雕纹间,愈发流光溢彩。
周淮昱在前面带路,我扶着她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屐履轻踏,发出“哒哒”声响,听起来好似铁锥敲心般难以忍受。
我的不安又多了一层。
“王美人请。”
周淮昱引我们进入殿中,一阵花香与果香扑鼻而来。宫人们见她来了,立刻跪在一旁,不敢妄动。
周淮昱俯身朝珠帘背后斜卧的丽人行了个大礼,恭谨道:“殿下,王美人来了。”
王皇后徐徐吐字,神色从容不迫:“做得很好,该赏,退下吧。”
“诺。”
周淮昱礼罢,轻轻退了出去。
她赶紧附身将双手举过头顶,叩拜道:“妾美人王氏见过殿下,愿殿下千岁金安,长乐未央。”
“免礼。”王政君搭上身旁女官的手坐平了身子,吩咐道:“赐座。”
“诺。”她依言落座于旁侧红木云凳上。
珠帘被宫女撩开,琛玉碰撞,泠然出声。王政君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目光忽地停在她纤长浓密的睫羽上,吩咐道:“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闻言,她微微扬起饱满的下颌,杏眼里温润的神色随即缓缓淌出,似一条甘洌的清泉,纯澈而甯宓。双眉柔柔舒展着,秀挺的鼻梁恍若腻着鹅脂般光滑白皙。
王政君抚着玉如意的手遽然顿住,神色似被抽空,呆在那儿哑口无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殿中随侍的女官亦忘了各自该做的事情,立在旁侧不敢吭声。
“好美。”王政君回过神来,由衷赞叹。
她一愣,徐徐跪下:“殿下谬赞了,妾不敢当。”
“你不敢当?”王政君的端和的笑容里分不清意味:“那这后宫里何人敢当?”
她镇定自若道:“妾蒲柳之质,殿下凤仪万千,妾自不敢相较。”
王政君浅笑不语,半晌才道:“起来吧,动不动就跪下。若叫旁人瞧了去,还以为本宫故意罚你。何尚仪,你也是本宫身边的老人了,见王美人跪着也不提醒本宫。”
何尚仪会意,赶忙请罪:“是微臣失职,让美人受苦了。”
我扶着她起身落座,冷眼瞧着皇后主仆二人一唱一和,默然不语。
“既然如此,本宫罚你为王美人沏茶请罪。”
“诺。”
王政君支开了何尚仪,这才搭理刚刚坐下的她:“说来你与本宫也有缘,你虽非景洛王氏,但到底与本宫同宗,就连名字也只差一个字。”
“这是妾的福气。”她声色柔和,不卑不亢。
王政君一笑,白皙的手滑过血红的玉如意,缓缓道:“入宫多久了?”
“回殿下,妾入宫三年有余。”
“三年有余。”王政君意味深长地拖住尾音,半含惋惜叹道:“与你同界的冯美人如今已是昭仪了。而你,却至今未被陛下临幸,真真是辜负了这般绝色容貌。”
“妾不觉辜负。”她的声音如泄珠玉,分外清泠:“这约莫是妾与陛下向来缘浅罢了。”
“你倒肯这样想。”王政君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不过本宫可不敢苟同。素来深宫寂寞的女子,连太监都可私通,想必你也不例外。”
她如受霹雳,身子隐隐发颤,却努力宁声色:“殿下明鉴,妾发誓,从未与阉人相通。”
王政君舒了眉骨,端盏至唇,却迟迟未肯饮下,优哉道:“以你的美貌,怎会看上他们。单于俊美无俦,与你郎才女貌,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
“殿下……”她不顾地砖冰凉刺骨,生生跪了下去。
“你好大的胆子!”王政君遽然怒斥,将茶盏朝她掷来。
我赶忙膝行上前,惊呼一声:“小主小心!”滚烫的茶水从襟口渗入我的小衣内,肌肤如置炭火之上,灼疼不已。伴着“哐啷”一声,和田玉盏落地化为齑粉。
“殿下,怎么了?”巡夜的宫女听见里面的动静,忍不住轻声询道。
空气似有片刻的静谧,让人窒息。
我心思一转,扬声道:“奴婢一时失手摔碎茶盏,并非有意为之,还请殿下恕罪。”
王政君一愣,薄怒的面上浮起一丝赞许,也故意柔和了声色:“无妨,一盏茶罢了,本宫再赏便是。”
我一叩首,做足了戏:“奴婢谢殿下隆恩。”
窗外那团萤火渐渐远去,估摸着巡夜宫女走远,王政君冷冷开了口:“王美人,是本宫小看你了。原来你不仅敢私通外侮,还能教出崔掌灯这般反应迅捷又忠心耿耿的奴婢,难怪本宫被你蒙在鼓里这么久。”
我跪在她身后,却能感觉王政君深不可测的眼神正朝我剜来。
“想必崔掌灯,功不可没。”
我一震,方欲开口为她辩解,她却抢先答道:“殿下会错了意,此事与崔掌灯无干,全是妾一人自作主张导致的。她与您一样,一直被妾蒙在鼓里。直到……”她顿了须臾,终究开口:“直到一旬前,崔掌灯在紫竹林撞见妾与单于幽会,方才知晓。”
王政君隐去怒气,重新拿起玉如意反复摩挲:“你袒护她,别以为本宫听不出来。崔掌灯,本宫要你自己说。”
我定了定神,恭谨道:“回娘娘,奴婢的确那时才晓。”
王政君颇为意外,一时无言,我大着胆子抬首相觑,一针见血道:“殿下不也是那时才晓么?”
王政君拧了秀眉,纵使沉静如斯亦难掩惊愕:“你凭什么认定?诬蔑本宫,罪名可不小。”
“奴婢看见小主和单于私会时,尚有一人在不远处。她隐匿极深,且逃窜方向宫宇众多,极具迷惑性。除了娘娘身边人外,谁能如此机谨地逃走并不着痕迹嫁祸于人呢?”
我抱着破釜沉舟的态度一言而尽,句句都能治我死罪,没想到王政君却仰头大笑:“崔掌灯,你真是聪明绝顶又巧舌如篁。若一辈子伺候不得宠的妃嫔,倒真真是大材小用了。”
“殿下过奖了。”我恢复了一贯的镇定,不疾不徐道:“奴婢只会实话实说。”
王政君的面色趋于柔和:“本宫就喜欢实话,不过下面的话,得由你家美人亲自说。”
“臣妾谨诺。”
我扶着她往后跪了些。王政君稍整威仪,俨词问道:“你与单于缘何认识,又缘何产生情愫。”
她绝美的脸上显出半分局促与羞赧,因臻首低垂,尚未被人察觉:“何时妾已然忘怀。但妾与单于两情相悦,视彼此为知己,此番深情,着实可遇不可求。”
“知己?”王政君难以置信,随即如梦初醒般笑道:“难怪你向掖庭令毛遂自荐,要出塞和亲。”
我闻言隐隐攥紧了拳头,心下暗恨。这个皇后果然不简单,现在又反败为胜,居了上风。
“回殿下,正是如此。”这一次她却分外镇定,眼神愈来愈坚决:“既然殿下知道,那妾斗胆请您成全。”
“成全?”王政君佯装无奈地摇摇头:“你是陛下的嫔御,他若不成全,本宫也无能为力。”
她见王政君未为所动,于是更加言辞切切:“陛下只见过臣妾画像,从未见过臣妾本人,且二者大相径庭。殿下无需弄虚作假,陛下便会同意。”
“你说什么?!”王政君忍不住提高了音色。
她不明所以,只得将前言重述一遍:“妾方才说自己的画像与本人判若两人,故而殿下……”
“够了。”她尚未说完便被王政君打断。
王政君复杂的眼神交织着,开口却是料定的沉着:“是谁画的像?”
她恭谨道:“回殿下,是画师毛延寿。”
王政君轻蹙黛眉:“又是谁安排的?”
她一字一顿回道:“是薛昭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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