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言庭很早便发现了这处院落,因为一只误闯入顾府的纸鸢。
言庭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那飘落纸鸢的场景:那只纸鸢,不偏不倚落在院子中央的古榕树脚下。
透过稀疏的光影,言庭仿佛看到有一个紫衫女子,她本欲捡起那纸鸢,可触到言庭直愣愣的目光,却似受了惊吓般。
猛地缩回手去,然后,便在言庭眼前,消失了踪影。
1
言庭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其跳脱处像极了林间的鹿,却又偏偏晕染着淡淡的忧伤的雾霭。
“紫衣姑姑,你在何处?言庭想要见您。”
言庭虽未习得驱魔之术,可他能感觉到,紫衣姑姑不是妖魔,她的周身分明氤氲着祥瑞之气。
这样的呼唤日复一日,可那榕树下的紫衣女子一直未曾出现。
言庭试着爬到榕树上去,百年的老树繁盛如伞盖,那里说不定有什么别样的秘密。
可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小胳膊小腿的能力,刚到主干的分叉处便已是精疲力竭,手上不慎,便堪堪坠向地面。
“吾命休矣。”言庭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却并未等来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是落在了一个绵绵软软的怀抱,异香扑鼻。
言庭惊喜地睁开眼睛,正是那日所见女子,她今日着湖蓝色衣衫,脑海中她的面容亦早已模糊。
可言庭知道,这正是他要等的人,因为那双眼。
“多谢姑姑救命之恩。”女子将言庭轻轻放下,言庭立刻拱手相谢。
见女子此番无逃离之意,忙问道,“姑姑是何人,为何在此处?”
许是看着言庭小瓷人儿似的实在可爱,女子不禁爱怜地揉了揉言庭的脑袋,听到他的问题,却忽然愣住。
思索了许久,方缓缓道:“曾经有人唤我暮。至于为何在此处?我不记得了,似乎是为着一个人来到这里的罢。”
“暮姑姑来这里许久了吗?”言庭看着暮睡眼惺忪模样,却似比他更为懵懂。
“我不记得了。”暮果然摇了摇头,一派懵然。
见如此,言庭亦转移话题:“我寻了姑姑许久,姑姑为何一直避而不见。”
少年老成的脸上罕见地露出无辜委屈的神情,“我每日里呼唤,姑姑未曾听到吗?”
暮却似听到无法置信的新闻一般,大叫道:
“怎么可能!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看到我的活人,我若知道你来寻我,定是会现身相见的。”
“除了我,没有人能看到你吗?”言庭有些不可思议。
“是啊,我便是行走在人群里的,恶作剧,也没有人看见我。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顾府的人便全都看不见我了。”
暮坐在与言庭一般高的位置。她拖着腮透过榕树的枝叶望向天空,又回眸看看眼前这个脸圆嘟嘟的小团子。
不禁在心底自嘲自己为何要和一个小孩子说这些,但还是忍不住继续开口,絮絮说着。
她想,自己也许是太久没有和人交流了吧。
“没人玩耍,没人说话,时间久了,我渐渐便有了嗜睡的毛病,那日见你之后,我也强撑着睡意等了你几日,可你总是未出现。
我以为是自己吓着你了,又猜想你或许和其他人一样,其实并未看见我,便又陷入了沉睡,想来这便是我未听到你呼唤的原因吧。”
暮姑姑一直一个人,一定很孤独吧,言庭抬抬脑袋问道:“暮姑姑可想过到顾府的外面去?外面的世界一定精彩多了。”
“我试过的,出不去。我似乎曾与什么人签订过契约,它困着我。”
“暮姑姑别怕,从今以后,言庭会陪着你。”言庭握住暮的右手,分明是肉乎乎的小手,却分外有力。
“好啊。”暮扬唇一笑,眼角的雾霭散去,面容忽然生动起来,像傍晚天边的霞光一般明艳动人。
2
因为言庭的陪伴,暮的嗜睡之症渐渐消失。她其实是可以在顾府内自由活动的:
吃饭时,她会旁若无人地与言庭共进美食;
课堂上,她坐在言庭地旁边,学着他认真听讲却最终打起了瞌睡;
言庭在院子里温书,她便坐在大树上静静看着话本传奇;
言庭雷雨夜难以入睡,她便坐在床前哼不着调的歌谣…
言庭十六岁那年,他以静修术法之名修葺了初遇暮的院落,命名为“榕园”。
暮同言庭踏入榕园的那一刻,她侧眸望向言庭,忽然便发觉。
眼前的孩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粉嘟嘟的团子,而是长成了一个比她还高半个头的小少年了。
是了,不知不觉,他们已经互相陪伴对方了十年。很快,眼前的少年便是顾氏家主了。
“暮。我们进去吧,是崭新的榕园哦。”言庭难掩喜悦,“是只属于我们俩个的榕园。”
暮愣了愣神,仿佛,自言庭长得比她还高的时候开始,他便再也不肯唤她姑姑了。
少年可爱的自尊心啊!这些年,他是愈发老成了,办事稳妥,礼仪得体,除了在她面前,甚至极少展露笑颜。
如今到了这里,言庭可以开怀地笑了吧。
想到这儿,暮便跳着跑到了言庭的身旁,雀跃道:
“小言庭,这榕园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今天中午想吃什么,暮姑姑给你做哦。”暮总是坚持着以前的称呼。
“暮,我近日辟谷。”言庭听暮说到做饭二字,不觉抽了抽嘴角。
“你昨日不还吃饭吗?还是说,你嫌弃我的手艺?”
“好吧,我给你打下手。”言庭终是妥协。
说是打下手,其实到头来还是言庭掌勺,暮不过洗洗蔬菜和厨具。
暮仿佛一直在烹饪上缺了一根筋,想来也是她多年不食人间五谷不知人间滋味的缘故。
可她却偏偏喜欢为言庭摆弄饭食,一餐下来,满厨房的狼藉,饭食的味道亦是奇怪至极。
无他法,言庭只好自己亲自学习烹饪,竟也学得有模有样。
暮一开始是不习惯人间的饭食的,但渐渐地,也能吃得一两口言庭烹制的糕点和小菜。
言庭还记得暮第一次恢复味觉,尝到“甜”的滋味时的场景,她小心翼翼地舔食着糕点,细细地品味了许久。
那是言庭见过的暮最欣喜的模样。
看着暮吃饱餍足的模样,言庭想着:这方小小的榕园,从此以后,便是只属于他与暮两人的烟火人间。
到了榕园,暮便愈发自在随心起来,言庭亦生出些些天高任鸟飞的随性。
他们种了满园的各色鲜花,柳絮纷飞时节,也学着墙外的孩子做些纸鸢玩儿。
言庭在榕园外设下迷障,榕园被迷雾笼着,外面的人看不到亦打扰不到他们的世界。
3
言庭二十岁了,可以继承家主令了。
顾氏历任家主继承家主之位前,都需在外历练一番,有了斩妖除魔的实绩,方得族中长老及上一任家主赐令。
“暮,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你在榕园好好等我回来。书房里有你爱看的话本传奇。
还有一筐我搜集来的奇玩珍器,每日还会有可靠的侍女送饭食到榕园。
你好好照看着我们的榕园,也照看好自己,我很快回来。”
言庭临走之时,交代地极是仔细,他恨不得将暮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才好,只是现在,他还没有办法。
“好了,暮姑姑又不是小孩子。快走吧,早去早回。”
暮咧开了嘴,使劲地笑着,这十年来,仿佛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开呢。
暮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却还是微笑,用挥动的双手掩饰自己的失措。
暮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只记得院子里的茉莉、芍药都已被自己采摘来做了花茶。
如今茶已在盏中渐次盛开,随水波打着转儿。侍女送来的饭食也有些腻了,她还是喜欢言庭做的饭菜的味道。
“小言庭,暮姑姑想你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你一个人在外面,可有按时吃饭,好好睡觉?可有受伤?没有暮姑姑在身边,你可会害怕雷声难以入眠?”
当第一场雪覆盖榕园的花草树木,暮等到的,却是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言庭,还有,戴满符咒口中念念有词的顾氏家主。
家主跪在榕园之外,磕头乞求道:“请圣兽显灵,救我顾氏第十六代家主。”
大雪冰封时,言庭在顾氏家主的正院醒来。他迫不及待去榕园寻暮,榕园却无端端被封印。
那不是顾氏一族的封印之术,除非是暮自己。可无论怎样询问,却无一人能道出其中原委。
只知道,他重伤归来被族中圣兽所救,之后,榕园便自动封印,谁也靠近不得。
“暮,你出来见见我,我回来了。”言庭在榕园外跪了许久,众人虽担忧他的身体。
却只道他是感谢圣兽恩德,不敢造次,直到他再次晕厥。
言庭双眼阖上前,声音已近嘶哑,嘴边却仍旧唤道:“暮姑姑,言庭回来了,你出来见见我。”
在昏迷的最后一刻,言庭仿佛听到暮的低诉:“你真是,像他一样狡猾呢,便是笃定了我无法抗拒人类的求救吗?”
4
此后的三年间,暮一直将自己禁锢在榕园,顾言庭继承了顾氏家主令。
顾氏一族所护佑的方园百里太平依旧,邪魔不敢侵扰,百姓们安居乐业。
甚至有心人可以发现,顾氏族规改动颇多,便如驱魔之术不外传的族规。
如今镜汀的每一户人家几乎都有修习术法之人,百姓们都有了面对普通妖魔自保的能力。
顾氏在镜汀兴办学堂,除教习各家之学外,还包括武术、术法。甚至各门各派都派弟子前来学习。
只是,发动这一场变革的顾氏第十六代家主顾言庭却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便是顾氏族人,亦不清楚家主谋划。
顾言庭继承家主令的第四年初春,他在榕园放下了一封书信和一摞顾氏第三代家主顾清的手札。
“暮,是顾氏对你不住,但顾清并未负你。我会还你自由,请你相信言庭。门口的书信与手札会告诉你真相。”
待言庭走远,暮终是忍不住拿了书信和手札。
她的容色并未有半分改变,然而眼眸却再不复明艳光彩。灰色的瞳孔,像一潭死水,无半点波澜。
顾言庭重伤归来的那一日,顾氏家主用咒语召唤了她。
他们原不必如此的,本是顾氏族人忘了她,失去了看见她的能力,却以为是她避而不见。
他们原本只要在门口喊一喊她的名字,她自会救治言庭,却非要念什么咒语,念得她脑仁儿疼。
人啊!分明最容易被蒙蔽的便是双眼,却总是太过相信什么眼见为实。
可说来可笑,也正是这一场召唤,带回了她尘封已久的记忆。
顾清,顾氏第三代家主,在咒语响起的那一刻,忽然便出现在暮的脑海里。
那个风清月朗的顾氏少年郎,那个赞美她的笑容像夕阳晚照一般美好,为她取名“暮”的少年郎,那个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少年郎。
用一场救命之恩骗她回了顾氏,却将她囚禁在这重楼之中,永世不得逃脱,只为打破顾氏一族的诅咒。
是了,于顾氏全族,她不过一“异兽”罢了,竟也妄想不负深情。
暮缓缓打开书信与手札,手札上是顾清的字迹,还有他惯用的标记图案。
数百年倏忽而过,暮也很惊奇,自己竟还能记得顾清的字迹。
“顾氏第三代家主顾清,深负驺吾暮之恩义,祷告神明,吾愿以身后之魂灵,长伴暮身侧,永世不悔。”
手札之后,记载着顾氏一族“聚魂”之禁术。顾清,用他的魂灵向暮赎罪。
信笺是言庭所书:“暮姑姑,顾氏先祖以顾清之命相逼迫你签下契约,欺你困你。
然顾清并不知其中勾结,其逝于三十五岁,以一己之命护你身侧。
然而魂魄不堪人间之阳气,早于百年前飞灰烟灭。
十日之后,言庭自会毁掉契约,望姑姑之后能忘却此间苦痛,悠游宇内。”
暮与顾氏一族的契约,是为暮永世守护顾氏,不死不休。
顾氏斩妖除魔,也自然为妖魔所憎恶,顾氏先祖斩杀妖魔数以千记,却不知受哪一只所诅咒:
凡顾氏修习驱魔之术子弟,十六而亡。顾氏族人自此死伤惨重,直到顾清带回驺吾兽—暮。顾氏方才恢复元气,逐渐兴旺。
然而,解除顾氏之诅咒,不是只有祥瑞仙兽镇宅之法,另有一法,便是顾氏子弟以金仙之身血祭天地,以慰妖灵。
可数百年间,顾氏子弟修成金仙之人寥寥,便是有此修为者,更没有一个人,愿意放弃自身修为和生命。
唯有言庭,是个异数。
暮走出顾府的那一天,正是柳絮纷飞时节,散学归家的孩童们放飞的纸鸢布满了整片天空,然后绞断线头,令纸鸢随风而逝,是为放飞一年的灾祸。
远方的天空,暮色如血色般明艳灿烂。
暮的眼角莫名有泪落下,轻轻拭去,无喜无悲,朱唇轻启:“言庭,再见。”
“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采毕具,尾长于身,名曰驺吾,乘之日行千里。”
—《山海经·海内北经》
“驺吾,义兽也,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
—《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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