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见陈戍是在一个高档小区的游泳馆里，他在那里给别人代课，凭借国家健将级运动员的身份，给小孩子当教练绰绰有余。

他刚代表学校拿了全国大学生游泳锦标赛的蛙泳冠军，校报自然是要出专题的，派我去采访他，还要拍几张照片。

我只知道他在哪个系，但辗转几天也没在学校里找到他，他的同学们都说见不到他人。我原本就只想做个校园采访，因为知道这个人在学校里有些名气，女生们也时常议论，不想让人家误会我也是借此机会想认识这个人。但最终还是不得不要来了微信，不然这稿子怕是写不了了。

我表明了身份，他大概也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没过多久便通过了。我上来便直接说明来意，问他何时何地能见面。

结果约见的时间竟然是晚上了，他带的班八点下课，场馆离学校有点远，我提前很久出发，结果早到了。

进去的时候里面只有寥寥数人，有几个在池边躺椅上休息，有的在水里，我看了一圈找不到人，便顺着泳池走。正准备掏出手机打电话的时候，看见了一个扶着小孩儿做动作的年轻人，大概是他没错了。

还是他先给我打了招呼，让我在旁边等一下。

我后来回忆当时等他，好像也就十几分钟。但是他的那些故事，在讲给我之后，我总是以当时站在泳池边等他上岸的姿态在回忆。就像看了一场电影那么长，在一个第三视角，用一个亲历者的时间。

二

他被选去集训那年，才刚满九岁。临近期末的一天，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正上着课呢，突然来了一个高个男人。班主任便叫所有学生站起来，那个高个男人巡视了一圈，指了指陈戍便出去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现在这是在干什么，陈戍自己更是不知道，很快班主任便把他带了出去，教室里上着自习，但是孩童们的好奇心抑制不住，大家都在叽叽喳喳。

班主任又回去呵斥了一声，然后带着陈戍进了办公室，高个男人坐在座椅上回短信，他戴着鸭舌帽，帽檐挡住了大半张脸，陈戍只能看到他卷曲的头发从耳朵两旁伸出来。

这时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那边接通之后陈戍听见了自己父亲的声音，这让他有些不安，开始盘算今天有没有犯过什么错。然而老师的语气不像是要请家长，甚至显得十分客气。

“诶对，就是这样，您要是没意见就直接跟那边教练联系，期末考试一结束那边会派车过来接他，孩子暑期有点事情做也好，就算将来不进省队也是可以培养个爱好，锻炼身体的。”

除却前后的寒暄，陈戍大概知道这一两句是关于自己的。挂完电话以后，高个男人抬起头，对着陈戍问话。

“会游泳吗？”

“不会。”陈戍老老实实回答。

“想学吗？”

陈戍挠挠头，他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

“怕水吗？”

“不知道...”陈戍摇着头。

高个男人笑了笑，与班主任寒暄几句便走了。陈戍又被带回了教室，下课的时候同学们纷纷围上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陈戍还是只能摇摇头，“我不知道...”

三

他带的小孩是个约莫四岁的小萝莉，十分可爱。看他指导小萝莉动作的时候就像一个温柔的大哥哥，课程结束的时候也是先将小萝莉完全扶上岸交到家长手里，自己再利落起水。

也是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泳池边，他脱掉泳帽走过来，身上还在滴水。我有些不好意思看他只穿着泳裤的样子，调头往前走，结果一转头就碰上一个大叔牵着比基尼美女迎面走上来。

“那边是更衣室，你跟我要走的方向不一样，你从那个门出去，在外面稍等我一下，我换了衣服马上出来。”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把电脑包换了个方向背着，径直走了出去。

泳池外面是个水吧，我找了个隔间坐下，正在找电脑插头的时候，他已经找过来了。

“就在这里拍照可以吗？我现在住在外面，一般没事不会回学校。”

我看了看周围的灯光，再看了看表。

“那学长要不咱们今天先采访吧，拍照的话一是这里灯光实在不好，拍出来效果很差，二是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还得赶地铁回去。”

他也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确实不早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一天的课，麻烦你跑这么远，现在就开始问吧，我答得上都答。”

“好的，谢谢学长。”我打开电脑，准备开始记录。

“那，第一个问题很简单也很俗套，但还是得写。就...你热爱游泳吗？”

我手放在键盘上，已经预期要敲下一个小男孩热爱游泳日夜苦练终于实现梦想的故事。

然而陈戍的回答让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喜欢啊。”他说。

“你...你是说你不喜欢游泳吗？”我抬起头，看着他再次问道。

“对啊。”他平静地回答道，与我脸上诧异的表情形成鲜明。

四

陈戍带着一包换洗衣服便跟着高个男人去了省会，然而直到集训结束这包衣服也没穿完。他只知道这个暑假要离开县城，哪里想过这个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水里度过的。

高个男人领着陈戍住进了宿舍，专业的游泳装备一来就发了三套。然后带他到教练跟前报道，嘱咐他要听教练的话，连晚饭都没吃过就走了。

陈戍跟着同宿舍的孩子去了食堂，教练过来叮嘱他们多吃，早睡，第二天要早起。孩子们回到宿舍看了看贴在门上的作息表，都不敢相信早上五点半就要起床，打闹打闹便躺下了。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陈戍其实很不适应。但小孩子觉大，很快便闭眼到天亮。

刺耳的哨声将他叫醒，大家都磨蹭着起床，等集合完毕已经六点过十几分。

教练一脸严肃，没有多话让他们开始跑圈，跑够两千米之后一个个都上气不接下气。再集合的时候有的人便弯着腰，被教练一脚踢过去，“站不端吗！”

所有人此刻都醒了。

“表上写了六点集合，从明天开始，迟到一分钟的，加跑一圈，两分钟加跑两圈，我看你们想跑几圈。”

没有人敢说话，长跑过后连吃早餐的胃口都淡得多，但也就是第一天，因为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一个馒头一碗粥的分量，根本就不足以支撑上午那十几个来回。

陈戍站在水边，踌躇着不敢下去。周围的孩子都陆陆续续下去了，陈戍还纹丝未动。

教练走过来问他，“脚断了吗！”

陈戍还是老实回答，“教练我怕...”

同大部分体育老师一样，教练也是用绳子将口哨系起来挂在脖子上。听完陈戍的话，教练不紧不慢将哨子取下来，接着毫无预兆地向陈戍身上抽去。

“怕！怕锤子！滚下去！”

陈戍背上瞬间起了长长的凸起的红印子，他被教练的吼骂声吓得懵了，连哭都不敢哭，摸着背后的抽痕爬进了泳池。

五

回学校的路上，我连歌都没听。进校报那么久了，连外宾来校访问的采访都做过了，今天这还是第一次，面对采访对象，我全程沉默。

这种感觉让我很沮丧。但，面对陈戍，我实在是问不下去了。

我大一刚进校便知道他这个人。我们这种理工学校，女生一来便能享受额外关照的待遇，有的可能从来没有过这种同时被多个男生围绕追求的感觉，曾经还忐忑自己上了大学能不能谈上一场恋爱，现在一个个觉得自己能试试彭于晏。

于是乎，哪个院哪个系有真正的帅哥，谁才是本校校草，成为了女生寝室每次卧谈必备的话题。

我也是在这样的卧谈里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陈戍啊！我也觉得他超帅的，而且身材多好啊！简直就是本地版宁泽涛！”

“就是就是！可惜他现在都大三了，估计还没机会认识人家就毕业了。”

......

后来，学校里到处都能频繁看到他的名字，他又得奖了，他被邀请去拍微电影，但是大家很少在学校里见到他。我听说他大二才进校，平时不怎么上课，到了大四又没课的时候干脆直接在外面租房住。

我对他不可能不好奇，但是一个校报的专题稿而已，难道要我刨根问底吗。

只不过当时的我也是真的没想到，后来会有机会听他讲完所有的往事。

六

集训结束之后，陈戍便没有再回原来的小学报道。他原本应该上四年级，但不知道教练跟家长怎么谈的，开学陈戍便去了省游泳学校报道，成为了体校的孩子。

家长也不是没问过陈戍的意见，但陈戍觉得只要能够离开家，他求之不得。

教练只是凶一点，偶尔打那么一两下，也都不是很重，总比在家里天天挨打好。当时的陈戍是这样想的。

然而谁知道，在体校的孩子，挨打才真的是家常便饭。

陈戍和另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一起住进了六人间，宿舍里原本就在的学生都是些十二三岁的少年，照顾他们新来的年幼的师弟这种事是不存在的，以大欺小是队里不成文的惯例，那时候大家还不知道霸凌这个词，霸凌却天天上演。

于是陈戍每天六点训练，早饭，上半天用来补觉的文化课，在喧闹的食堂抓紧时间刨两口饭，有时候有鸡腿，抢是抢不过的。下午先来个自由泳四百米乘十，然后是强度训练，一次又一次，被冲秒虐到路都走不利索，晚上还要给大的队员们买东西打水，动作稍慢一点便是拳打脚踢。陈戍不是没想过反抗，但年龄摆在那儿，身体差距太大了，但也从来没怕过，即便挨打也是最能抗的那个。

但是日子仍然是就这样重复着，唯一的变化是在游泳上慢慢找出强项，针对训练。陈戍刚开始练蛙泳专项就有点受够了，队里的日子极度压抑，他想回家。

七

校报后来没有做他的专题，没过几天校登山队上了珠峰，报道选题很快就换了方向。

但是我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以朋友聚会的方式。

那天我的高中GAY蜜佳明来我们学校，他说他不是来找我的，有个打游戏认识的朋友在我们学校，他们线上相谈甚欢，线下准备面基。

他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便拉上我一起去，就约在学校后面的韩国烤肉店。我们点完吃的，锅里刷上油，一起等着。

“他到门外了。”佳明说。

很快，有人推门进来，而我却看到了陈戍，拿着手机张望了两下，便微笑着坐到了我们对面。

他穿着简单的T恤短裤，身上有刚洗完澡的清爽味道，脸庞干净，在周围油腻腻的环境里显得尤为突出。

毫不夸张地说，他进来那一刻，身上简直自带圣光。

他俩一来就很熟络了，就像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可能真的一见如故吧。

座位很小，陈戍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坐下来便更为紧促，但是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我一边烤着油爆爆的香辣五花肉一边看他俩吹逼说话。

陈戍笑起来，脸上有梨涡。

让人容易误以为他一直是个阳光大男孩。